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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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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她们拉出来的屎是香的吗?她们的屁股是生在脸上的吗?” 听了我的话,姊姊笑了,三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痛快地笑过;但她立刻又摇起手来,她要我说话小声,免得给玉春那死丫头听到了,会去告诉婆婆的。 “姊姊,是谁对你说我不应该上左边的厕所?” “还不是玉春说的?她说老太太已经知道你上那边厕所了,所以吩咐她们用水洗干净,地板上也重新擦过一次了,妹妹,你不要生气,为了姊姊,你忍受一点把。” “姊姊,我不能忍受!同是一个人,为什么要有不平等的待遇?你是梁家的媳妇,为什么连上厕所的权利都没有呢?回去吧,姊姊,永远不要再来这里了!” “唉!妹妹,你说得好容易,妈妈说的,嫁鸡随鸡,嫁犬随犬,我既然嫁到了梁家,还怎么能不在这里呢?” “难道她们这样欺负你,侮辱你,你也能忍受吗?” 我气得几乎要跑到院子里去咆哮起来。 “不能忍受也得忍受,有什么法子呢?” 从这时起,我虽然深深地了解姊姊,可怜姊姊;同时也恨姊姊,为什么?她太懦弱,太低能,太无用!一条哈巴狗,当主人无缘无故踢牠两脚的时候,牠也会跷起尾巴,发出怒吼来咬牠的主人一口;一只小绵羊,在牠被宰割的时候,牠也要发出最后的呼号,做一次垂死的挣扎;一个身为万物之灵的人,应该什么都不怕,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什么痛苦都能解除,为什么我的姊姊任人压迫,任人侮辱,而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呢? “姊姊,我明天非回去不可了,在你这里多住一天,我就多受一天罪,何苦呢?” “不过,你多在这里一天,我的精神多得一天的快乐,妹妹,为了姊姊,你还是忍受一下吧。” “真讨厌!又是忍受,又是忍受!我真不愿再听到这两个字了!姊姊,我劝你等到孩子满月之后,赶快回我们的家,再不要在这里受气了!” 真的,第三天,我居然回到自己的家来了。 我把姊姊在婆家所受的痛苦——连姊夫都不和姊姊同桌吃饭,连丫头老妈子都欺负她,要等到别人吃完了饭,才把剩下的饭菜开给姊姊吃……我把在那边十天之内,所看到的一切对姊姊不平等的待遇,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母亲也气得热泪双流。 “唉!可怜你的姊姊,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亏她已经忍受三年了!孩子,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亏待你的姊姊吗?” “起初是说你姊姊的嫁妆太寒酸了,他婆婆嫁女的时候,光只鸭绒被子都有二十床,一切木器用具,都是派专人从上海、汉口买来的,不像乡下人做的那么土里土气;我们给你姊姊赔嫁的三十六套木器,十八套铺盖,我们还以为太丰富了;然而在他们的眼里看来,好比叫化子嫁女,什么都看不上眼。” “妈,为什么姊姊一定要嫁给那么一个混蛋人家?” “你父亲和你姊夫的父亲,在京赶考的时候,就指腹为婚了的,谁知道他们是这么势利眼,只重衣冠不重人,唉!也只怨她的命苦,如果你姊夫是老大或者老三,都不会这样受苦的,主要的原因,是她的婆家不喜欢你姊夫呀。” “有什么法子解除姊姊的痛苦吗?” “等到二十年以后,她的儿子长大,她就可以享福了!” “是真的吗?时间太长了!”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开始种下了替姊姊感到悲哀绝望的根苗了。 四 姊姊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我如今记不起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活到一岁半就夭折了。那是个特别可爱的孩子,长得又美丽又聪明;只是有一样叫人讨厌的,就是他总把白天当做黑夜,一到晚上就哭闹不休,非要姊姊抱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绝不停止哭声。有一次,是在寒冷的冬天,我为了上学的目的不能达到,一连三晚失眠,眼看着姊姊拖着一双小脚,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箱子在走来走去,她的嘴里轻轻地哼着催眠曲,希望他赶快睡着;而孩子的两眼,却睁得大大的;突然,姊姊唱着唱着,就放声大哭起来,这时孩子也跟着她哭,我连忙爬起来,衣也来不及穿,就把孩子抢过来抱在我的怀里,姊姊的身子,顺便往床上一倒,哭得更伤心了。 “我前世一定是刽子手,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到今生,阎王注定我来受苦,为什么遇到那么一个恶婆婆,嫁给一个那么没有感情的丈夫;满以为生了儿子,可以得到一点快乐,那知他是这么淘气,天天晚上折磨我,唉!我想来想去,没想出法子来,杀死他?我下不了毒手;留着他,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妹妹,你赶快抱走他,让我上吊吧!” 听到这里,我吓得全身打战,连忙跑到母亲的房里,大声地把她喊醒来,这时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姊姊怕挨母亲的骂,又从我手里把孩子接了过去。 “半夜三更,哇啦哇啦地把我叫醒来干什么?真是少见多怪,孩子哭闹,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也值得大惊小怪吗?你要自己养了孩子,才知道做娘的辛苦;拿我来说吧,连那个死去的男孩,一共生你们兄妹六个,凤丫头小的时候,还不是和你的孩子一样吗?常常昼夜颠倒,白天老睡觉,晚上非要我起来把灯点得大大的陪着她玩不可,孩子闹夜,你能怪谁?只怨你自己当初为什么变个女人?” 凤丫头指的是我。挨了母亲一顿大骂,我们都不敢出声了。 “妈,可不可以替姊姊雇个奶妈?她实在太辛苦了!” 我想趁机劝劝母亲,也许会发生一点效力。 “你说什么!快不要丢人了!带一个孩子,就要雇奶妈,那么养八个十个的怎么办?我带你们姊妹五个的时候,要做饭洗衣;到田里去拔草喂猪;又要挖土,种菜;又要洗衣服,补袜子,常常是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你祖母的脾气又大又坏,天天找我唠叨,一会儿嫌我饭煮的太硬,她不高兴吃;一会儿又说她衣服上的针线,我缝的太稀;一会儿又骂我屋子里没有扫干净……可怜我那时的生活,简直连牛马都不如,牛马白天下苦力,到了晚上,还有休息的时候,我等你们都睡着了,还要纺纱,搓麻绳,或者做针线,一直做到天亮;何况你现在是住在娘家做客,不用扫地做饭。带一个孩子,仅仅带一个孩子,还好意思想雇奶妈吗?” 母亲气愤愤地骂着,姊姊吓得全身发抖。 “妈,雇奶妈,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是妹妹说的。” 姊姊颤声地说。 “哼!不要把责任推到你妹妹身上去,你没有这个意思,她会凭空说雇奶妈?” 嘭的一声门响,母亲奔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我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心里非常难过。 “唉!连死的自由都没有,这还能算人生吗?” 姊姊呀,你那含着多么深刻悲哀,多么伤心的句子,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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