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戒烟记

戒烟记

　　“来一支吧？”

　　“不！谢谢！”

　　“不会吸吗？”

　　“早就戒掉了！”

　　每当做客人的时候，总要和主人来那么几句对话，其实为什么不干脆地说：“不会吸”呢？

　　烟，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滋味，吸了它，究竟有什么好处；但在二十多年前，我确实曾狂热地吸过它，而且把它看做第二生命似的，一天没有它，便好像离开一个至好的朋友一般感到寂寞；尤其当烦闷到极点，或者心里有一个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使我苦恼的时候，烟，简直成了我的救星。躺在床上，燃上一支烟卷，看着一缕缕灰白的烟从嘴里吐出，好像一切烦恼和痛苦，都变成了烟，甚么都没有了，心里感到无限的轻松，无限的愉快。

　　究竟从那一天开始吸烟，我已经记不清了，彷佛是听到朋友说过：烟，可以提醒精神，可以解除苦闷，还可以帮助你和一个陌生人发生谈话的关系，更可以帮助你思想，解答一切难题……

　　民国十九至二十年，是我在女师大最后的一年，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忙最苦恼的一年。白天，除了自己听讲外，还同时担任了两个中学的国文，同学们看到我常常在清早便提着书包走了，直到下午才回来，她们不知道我整天忙些什么，原来是为了生活。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照理应该享受一点所谓青春的快乐；然而我，上天好像早已替我安排好了一个悲苦穷困的命运，我需要忍受一切物质和精神上的痛苦，然后才能生存。

　　记得有天晚上，我实在疲倦得不能支持了，堆在桌上的作文簿，足足有一尺多高；本来一小时可以改四五本的，现在竟连一本也改不完了，一双眼睛怎么也打不开，我很生气地用力捻我的手和腿；然而不中用，即使捻的青一块，紫一块，痛一下又没有反应了，一双眼皮，又疲倦地阖了拢来；这天晚上，我终于伏在桌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晚上，我用了五角钱，买了一筒美丽牌的香烟，里面装了满满的五十支。在我觉得疲倦的时候，连忙吸上一支；果然，朋友说的话灵验了，它真能提醒精神；可是烟刚吸完，又没有精神了，只好再燃上一支。起初吸的时候，觉得有一种很浓的烟味呛口，喉管里感到一种又麻又辣的滋味，非常难受，过了几天，这种刺激渐渐地习惯了，反而觉得没有它，喉咙好像有点痒痒的，怪不舒服的感觉。

　　从此我吸烟了，而且居然上了瘾，一天不吸它，便好像一天也活不了。最奇怪的是，白天可以不吸，一到晚上改卷子或者写文章的时候，一定要吸烟才有精神，否则两只眼睛怎么也打不开来。

　　“小兵，你这坏习惯，是从那里学来的？整天烧，连手指都烧焦了，烟又这么贵，还不省下几个钱；连饭都吃不起，还抽什么烟？”

　　同房的段超人像一个多嘴的老太婆似的这么骂我，但我没有回答什么，只是苦笑了一声。

　　究竟烟有什么好吸呢？我至今不明白。在当时，我把它当做我唯一的嗜好，也是唯一的伴侣。在饥饿的时候我需要它，在寂寞无聊的时候我需要它，在工作最繁忙的时候，我更需要它！这时候，烟简直成了我的恩人，精神上的安慰者。

　　这是个可惊的数目！有时候，一个晚上，我可以抽五十支，一支连接一支，不让它间断，要这样，我的精神才能支持，工作才能完成。

　　那时的稿费，恰恰也是千字五毛，为了吸烟，我每天照例要写一千字；但稿费往往一两个月还拿不到手，赚钱这么困难，而我的吸烟，反而越来越上劲了。

　　“你告诉我，吸烟究竟有什么益处？我一见你那种吸烟的姿势，便非常讨厌，一个女人，不应该吸烟，那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段超人越生气，我的心里便越高兴，我吐出一口烟泡，故意慢腾腾地回答她：

　　“朋友，何必呢？我又不是你的丈夫，管得那么严干啥？”

　　结果她气得一声不响地走开了，我的脸上留下了胜利的微笑。

　　后来生活一天比一天更艰苦了，我回南方的路费，还是朋友卖了结婚戒指送给我的，就在这时，我下了戒烟的决心！

　　“大丈夫做事，拿得起，放得下！从今天起，我永远不吸烟！”

　　一直到今天整整地二十二年了，我遵守着民国二十年订的戒条，本想一支也不吸；可是在抗战胜利那年，由重庆到汉口，在船上，被铭成硬劝我抽了一支幸福烟，从此破了戒，有时迫不得已也吸一支应酬烟；总觉得这只是一种多余的浪费，并不是需要。

　　烟，究竟是什么一种滋味呢？我至今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在烟价这么高的今天，我幸而早戒掉了；否则，这一笔开支，我从什么地方去获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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