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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烦恼


  说起来真惭愧,对于应付气候,我是最没有忍耐力的,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春天,百花争放,蝴蝶翩翩起舞,我又嫌它太艳丽,太热闹;仅有秋日,天高气爽,的确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在台湾,只有冬夏,没有春秋;而夏天的日子特别长,几乎要占半年,因此大多数的人都讨厌夏天;尤其今年的夏天特别热,朋友一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天太热了,简直不想出门。”或者是:“这夏天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过得完?”

  在我的一生中,夏天给我的苦恼要比任何一季为多,因此它留给我的记忆,也是热的居多。记得十六年的夏天,我们在鄂西行军的时候,脚踏在石板路上,好像踏在烧红了的铁板上一样,烫得我差一点要哭起来。每个人的脸,晒得几乎成了印度人,不用说全身衣服,完全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般,背脊上的汗,像屋檐水顺着墙壁似的流,流,一直流到腰部,停住了。

  忽然听到一声休息的哨子吹,大家高兴得好像打了一场胜仗,都张开嘴欢呼起来。

  坐在树荫下面,偶然一阵凉风吹来,把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吹向心中,这时始了解从痛苦中得来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三十七年的夏天,我在重庆一家报馆主编副刊,重庆,也是个有名的热都;我每天上午去报社写稿,编报,以为清晨总比下午或晚上要凉快得多,谁知三层楼上的热气,经过一个晚上并没有减退。我一面写字,一面流汗,像雨点一般大的汗珠,往往把字冲洗掉了,我又重新写一遍,一下又被汗浸湿了,气得我直发抖。不写吧,又不行,最后只好用石块压着稿纸,左手用帕子不停地擦汗,才算每天完成了这件苦差事。

  抗战胜利,我们回到汉口,我又编起副刊来了。夏天,和平日报的楼上,简直像一个蒸笼,我们就像蒸笼里的包子和馒头。手上的汗出得太多了,常常拿不住笔,心里热得好像能点得着火,每天从上午八点以后到晚上三四点,热气老是不退。江边躲满了乘凉的人,连妇女小孩都睡到马路上来了。我热得实在无法忍受,便用脚盆盛满了水坐在里面,一会儿,水变热了,只好另换一盆。晚上,更苦了:两个孩子热得直哇哇地大哭,额上长满了痱子,饭也吃不下,老要吃冰;不得已,只好忍痛一个月花了三十万法币租了一把电扇来,昼夜地扇个不停。还记得有天晚上,我实在无法睡觉,便从孩子房里悄悄地把电扇搬过来,不到两分钟,孩子就大哭起来,只好立刻送回去;我倒在孩子床边的地板上,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已是黎明,突然感觉腰酸背痛,手足麻木,原来是因为吹了一夜电扇,所以着了凉。

  在我这一生中,只有二十九年和三十年两个暑假在华山度过,真是太舒服了,不但一点不感觉到热,而且整天穿着夹衣,晚上盖着冬天用的棉被还嫌冷。两个暑假我完成了两部九万多字的作品,不能不说是华山给我的好处。如今每到夏天我便梦想着:“什么时候我能到山上去住一个暑假,便死也甘心了!”

  台湾虽然没有华山;但狮头山和阿里山也同样可以避暑,唉!可惜被“枷”锁住了的我,如何走得开呢?

  今年是我来台五年余感觉最热的一个夏季,师院放假快一个月了,而我连朋友的信也懒得写,作文卷子没有改完的,仍然压在抽屉里没有动过;全身像瘫了似的不能动,加之右手患关节炎,越来越厉害了,连扇子的风,也消受不了,一遇到风,便隐隐作痛;痛的滋味里面,还带着一点酸味,真不好受,像这么大热天,我还穿着长袖布衣,真像武装同志一样地受罪,不!不!比起他们来,我要舒服多了;也只有想到他们,和那些整天操作的农夫,以及胼手胝足,日夜不得休息的工人,才觉得自己的舒服,真不亚仙人。

  最近,我在实行一个消暑的最好最有效的方法,那就是看书。俗语说:“心静自然凉。”这是一句经验之谈,只要你的心能够静下来,那么热气就会自然地消退;而使心静的法子,除了看书,实在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真要命,热得我连一句书也看不进!”这是一个没有修养的人说的。其实,只要你喜欢看书,了解读书的好处,一打开来,你的视线和这些字一接触,便像磁吸铁似的会把你紧紧地吸住,使你忘记了热,忘记了烦恼,甚至也忘记了饥渴与疲劳,这时你才佩服文学的力量伟大,才体会精神食粮对于我们人类的重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看书须要选择,这是谁也知道的;而夏天看书更需要选择,不适宜看那些硬性的理论的书,只适宜看小说,小品文,游记之类的作品;同时还要选择那些文字轻松活泼,描写大自然美景的书来看:一面消暑,一面可以陶冶性灵,真是一举两得。

  现在,我正在看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希望在这个夏天能够多读几部好书,以便打发这可怕的炎热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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