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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3)


  “哪里的,这回的事,郭大爷,咱两个都听说过的,就是铁匠——老铁匠典地的那一出。”

  “老铁匠?小李屯的他?怪不得这几天老不见到镇上来。”老郭对于这位老赌友的事体格外容易发生兴味。

  “俏皮!他这酒鬼高高兴兴地把地典出去,如今德胜的便宜又拾得不高明,眼看着到口的秫秫米,凭空却跳出了他的儿子来,说地是分在他手里,姓石的去割庄稼,要拚一拚。你瞧,这不透着新鲜。”

  老郭站在那明晃晃上了刺刀的步枪的一边,约略听明白了这回事。

  “他儿子,一定是在屯里下庄稼的他大儿子了,也难怪下辈的发急。本来,老铁匠老不成材,一个月几块钱不够,还得典地。他抬不起筐子,撒不了粪,到时候图现成,种地的活全是他大儿的事,好容易忙一夏,现在地要轮到别人手里去,连种子也白搭……”

  “唉!你还说公道话?”团丁斜睨着这颇有风趣的赌场主人。

  “什么话!老铁匠是好人,同我不错,可是他的不对我也不替他护短,这桩事原是没意思。”

  “瞧吧,高兴也许得打官司。石掌柜不是容易甘心罢休的,你说他不明白?他有凭据,怕什么。”

  “由你这一说,三成的代字人自然得当见证?”

  “谁知道?……你听,那不是石掌柜的在柜台上向大家说这一段,你没事近前去听听,我要先走。”

  他说着提动枪杆,随着一步一响的枪身机件便往大街的北面去。老郭将小烟管插在青腰带上,便挤入围住德胜号门首的那一群人前面去。

  这群人中雇来的短工居一半数,有的还拿着农具,他们都带着沾泥的两只脚,笠子斜背在肩膀上,一看就认得出来。其余的是镇上的邻居,以及游手好闲的街滑子。石掌柜穿着旧茧绸小衫,敞开胸膛,腆出他的肥垂肚皮,右手里一把黑纸大折扇一起一落地正在帮助他诉说的姿势。他有一般小商人和气的面孔;从和气中却透出令人不易相信的神色来。

  “大家想,若是有凭有据的事都不作证,人家花钱干什么?我说,花钱干什么?”他重复着诉说这一句有力的证明,鼻孔里吸着咻咻粗气。

  “再一说,人证,物证,我都不怕!难道他老子典卖的地土儿子硬不承认就算事?如此说来,多少年的旧案都得翻过来!他有本事同他的老子算账,这是他一家的事,谁能管!现在我去割庄稼,他,——大福就想同我拼命,真混蛋!这种事谁怕谁?我叫人看着,明天再割,不讲情还不讲理?老铁匠一哼都不哼,用得到这小子出来拉横理?我姓石的没有把柄的事不能干,好!三成的代字人是原业主亲自去找来的,大家记着,……好不好,凭官断!……”

  黑折扇忽的声全撒开,即时在空中扇动着。听讲的一群人纷纷地议论着。

  “论理自然是没有话说,谁教他爷使了人家的洋元。”

  “也太不为子孙打算了,过了这一季再典也还好,这岂不是连新粮食都卖出去。”

  “哈,……老铁匠若是能想到这里,他还帮着儿子下地干活哩!”

  “庄稼人过日子的,眼见打成的口粮叫别家收割了去,难怪他心痛!”

  议论是不一致的,由街头的意见越发知道这事不能平和了结。

  老郭看看那做酒的掌柜脸红气喘的样子,不愿意加进去说什么话,站了一会转身向东去。他心里却惦记着老铁匠惹起这场乱子怎样方是结局?他知道几十块银元在那酒鬼的衣袋里已经存不下几块,他有赌账,有酒债,不能不还,儿子每月给他的几个钱不够数,他也没法子,习性使他不会再有过日子的本领。又像是同儿子们赌气,在外乡弄得铁匠铺里不安宁,小儿子送他回家,他还是那种脾气。看不惯儿子只知持家赚钱,不请教自己的样子。这酒鬼连老婆都不同他一起住,自己在屯子的一间小屋里睡觉,烧饭,也可怜!说家业,本来有他年轻时挣的一大半,他两手好活,尤其精细,在镇上的手艺人谁也比他不过……现在落到这么样!……

  心肠和软的赌场主人惘惘然信步走着,在县西的一条横巷子口外没留心却同一个人的肩膀撞了下。

  “喂!郭大爷,我走的步快,怎么你老人家也看不见?”

  老郭抬起头来,想不到正是隔壁鞋铺的大伙计,机会恰好,忍不住便喊他站下问一问三成的去处。

  “你!人老了,走道便不留神,你正当年,还怪我忙什么。像老鼠一般的瞎跑,……你铺子的账先生呢?”

  “不用提了,瞎跑,这还不是为他的事。账先生,好给人家代笔,这回却脱不了干系!打早上出去连午饭也没回来吃,这会镇公所里派人去叫他。郭大爷,你该知道就为老铁匠典地的事,今天因为割庄稼出了乱子,闹到公所里去。他是要紧的证人,铺子里叫我各处找他去当见证……大爷,今晚上账先生大概得缺席了。”

  这狡猾的年轻人说笑着便向巷子里跑,老郭无聊地向四下里看看,叹口气走回自己的家中去。

  秋夜清冷,农场上除掉几个守夜人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快到半夜了,月亮早已落下去。黯黑的天空只有大大小小的星星瞅着迷人的眼睛,像是偷看这下界的隐秘事体?

  矮小的三铁匠忍住痨病夜嗽的习惯,在自己木门外的菜园里轻轻逛着。他也是快近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的劳作从少年时起便得了黄瘦的病症,虽然他很勤恳地做着铁匠活的农家副业,究竟精力不能与他的伯兄——老铁匠——相比。从上一辈起,几十年了,与他的伯兄分居,过着俭苦的日子。他由于病,也是生性怯弱,不像伯兄的能干。手艺平常,只好在乡下替邻居做粗活。

  这一夜他平添了忐忑的心事,昨天的光景使他不能忘记!小福与他那好找蹩拗的爷吵嘴,甚至骂祖宗,不是希罕事,然而那小子很楞,近来的性格分外躁烈,仿佛任管对谁也要拼命似的。同石掌柜的在南泊里闹过一场,理,向人争不过去,姓石的也不好惹,第二天眼看着一捆捆的红穗子被新业主的雇工向镇上推了去。把柄在人家手里,动武更不成。在地边子上跺着脚直骂,老铁匠藏在小屋子里装没瞧见。

  三铁匠回想着这段事与侄子的凶横样子,深深地忧虑着日后不知要弄出什么难看的家务。

  他徘徊到井台旁边,听着石栏下蛔蛔儿叫的十分凄清,偶而有三两个闪光的萤火虫飞过来,在乱草里即时看不见了。过重的担心将这怯弱汉子的心完全占住了,“怎么是个结局?”虽是久已分居过日子,说不的,还是近房兄弟,“嗳!”轻轻地叹声,他向黑井里吐了一口气。

  一阵狗咬声从东边传过来,他弯了腰在扁豆架子的空隙里偷着看,一片朦胧的暗影什么也看不清。忽然,接着是远远的喊叫的闷声,沙沙的,惨厉的,像是有东西阻止喉咙的哑音,仿佛是“救命”两个字音的颤动?这回,他很清晰地听明了叫声是从农场东头的小茅屋里发出来的,他的全身惊颤了一下,心在卜卜地跳动!下意识地迈过菜畦子向东跑,即时,那叫声便没了。农场边的青杨树叶子刷刷作响。

  蹿到老铁匠自己住室外的高粱风帐前面,他踮住了,两条腿筛罗般的抖颤。明明是屋子里有什么响,像是摔碎木器,又像是沉重的东西倒在地上,他急了,一手推开风帐中间的棘子隔,想近前去叫开那小屋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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