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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哈哈!我敢情明白,他是你早认得的祝先生!”

  “祝……姓祝的?”大有从茶壶旁边立起来,“哦!不是你说我想不到是他。对呀,这回说破,我在汽车旁看的那个侧脸儿,高高的鼻梁,大嘴角,一点都不差。记性太坏,当时怎么也想不起……他为什么与杜英在一处混?半夜三更地瞎跑?在外边,像咱自然讲究不了那一些,可是,……”

  “这不干我事呀,谁家哥哥还管得了妹妹?现在,……大有哥,还得找你,你忘了?不是你,我们怎么认得他呀!”杜烈高声笑着说。

  “那,……宋大傻也来了么?”大有到现在明白过来,杜英的事她哥哥完全知道,自己觉得很无聊,只可另换一个题目。

  “不,宋大傻现在与祝先生早拆了伙。祝从再同军队回城里后便走开了。大傻有他的干法,如今听说到南边去做革命官去了。”

  “就凭他?”大有说不出这三个字以外的评论。

  “当然喽,他比咱都聪明,好容易上去还肯不攀好扶手?”杜烈的话很冷峻。

  “为什么祝不哩?”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他……”杜烈把话停了一停,没直说下去。

  “年轻人就没法说,祝,我在城里认识他,能干,聪明,哎!难说!……偏是聪明人办出的事……”大有还带着感叹,摇摇头。

  “你还是说他同杜英……他们到市里去还有正事。”

  “别贴金了,什么正事!”大有显然对杜烈有些瞧不起。

  “哈哈!又来了,说,你会不信……他们要好,随便,难道现在咱还讲究家中那些鬼风俗,在外头算得什么。自从那年大傻同他到海那边去运动,不是在我这里住了三天?杜英同他谈的很对劲,后来时常通信,她不大向我提及,所以我也不便同你多说。想不到祝这回从关外跑回来,……他是有志气的,也是个奇怪的人。你不要以为他是靠不住的,大有哥,你究竟在乡间时候多……”杜烈把祝的行踪约略说过一遍,大有仔细听去,知道杜烈还留下一些话没肯尽情说出,他现在才明白自己的莽撞。

  “可是乡间人像咱似的也较少了。”杜烈怕大有不高兴,把话头转过来。

  “乡下难道是傻人多?不过我太老诚点了……只要祝是靠的住——你们现在比我熟。杜英同他好也不错,真有事?半夜里跑来跑去,不懂你们干什么,像些老鼠。”

  “一句话,大有哥,你不懂,就连我也不行。年纪大,做工的经历不少,论起识字与想头来不如她,这女孩子哪样比咱都利害!……”

  大有看样子是追问不出杜英与小祝的秘密,虽然不赞同杜烈吐吐吞吞的神气,然而他也多少有点明白,便不再教杜烈为难。

  “祝怎么又到关外去?去了多少日子?在那边他做什么事?”大有另换个质问的题目。

  “他从南方到东北去了将近一年,我是头半年才知道的。因为他只给我来过一次信,据说他起先在森林公司里当职员,到过黑龙江,又在那边的铁路上办事。他像是有不少朋友,难为他这个南边人跑到多苦的地方去……”

  “这一回哩,他往哪里去?”

  “几天就要坐船往远处去,不晓得有什么事。”杜烈迟疑着说。

  大有用脚蹬着支木板的凳子腿道:“我乍见他就知道他很有心劲。”

  “你能等他,晚上还许回来,人家没曾忘了你。不过他太忙,怕不能够找你闲谈。”

  大有对于祝先生原是十分佩服的,经过杜烈这么解释,他对于这位年轻人的动作,与杜英同他要好的事也不觉得烦厌了。虽然他受乡村中旧习惯的束缚,可是他的质直的谅解与豁达的看法,不像受了文字教导的道德奴隶那么顽固。他很想同这远来人谈一谈,只是时间来不及,过午他只好怏怏地回去。

  十点钟后,大有把车子早交了。夜来的失眠觉得周身不好过。回家时路过小酒店,借把镔铁酒壶装了一角钱的白干,提着走回木板屋子去。恰好聂子从铁工厂里放工回来,还没睡觉,同他妈在发黄光的电灯下闲谈。

  “你怎么回来?明天是……”

  “爹,你忘了明天正是过礼拜。”聂子光着膀臂,带着孩气的笑容说话。

  “糊里糊涂又是礼拜天,一会就忘了。我老是记不清,只知道按着日子混。”

  大有看看聂子这两年来几乎长成大人了,十五岁,差不多到自己耳垂那么高,新剃的光头,脸上黑黑的一层油光,两条胳臂有小小突结的筋肉,证明他每天用臂力劳动的成绩。在跛腿的白木小桌上有一叠一元的钞票,大有明白这是孩子劳累了一个月的工资,黄紫色的花纹上仿佛涂印着这小人的气力。

  取过一个粗磁白地的酒杯,划着火柴,酒壶下面立即有一团微蓝火光。酒热后,便用这生酒火的杯子倒着喝。本来一角钱白干不能满足大有的酒瘾,他只好撙节着多挨点时间。一边同孩子说着话,看看黄头发的妻,近来面色不像去年那么黄肿,虽然额上多了几道折纹,显见是微胖了。锅灶上还有半铁桶的番薯搀高粱米的稀饭,一盘粗面青菜包子,这不是居然像一个过得去的小家庭?孩子,钞票,这晚上一同进来,于是常常感到生活苦楚的这个中年农夫,精神上觉得有些畅快,不住手地把酒杯端到唇边,却不肯一气灌下去。聂子很会说话,瞧着爹从街上回来不发脾气,他便告诉近来厂里的情形,以及他工作的进步。不多时,他突然记起一件事,可不愿直说,用话探问着微醺的爹。

  “爹,你知道咱村的徐大叔在哪里?”

  “徐大叔——你说你徐……徐利大叔!是呀?”大有从唇下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注视着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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