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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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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又听见老四与许多车夫在马路旁开辩论会,他只是歇着喘气,并没搀言。听他们说到男女平等,美国兵与日本兵打仗,革命,这些话。他记得在乡间就是学校里也没人谈论这些新奇事件,究竟是地方大,连车夫都能发几句议论。大有心中这样想,同时向这四层的大建筑物注视着:“这里头大约可以讲讲平等吧?” 这只是一个空想,其实连较大一点的客栈他也没进去过。到底那许多男女到里边去干什么,他就茫然了。他这会热汗差不多擦干了,胡乱想着,同时楼上的音乐十分喧闹,一辆一辆的兜风汽车从这条通到浴场的大道上开过去。向北看,高高下下的灯光,明丽的高楼,在暗夜间分外映得好看。一会从那精铜把子的玻璃门中走出几个男女,车夫们便忘了适才的谈论,拖着车子拥上去争拉那一角两角的座。来回走着的巡警马上跑过来向他们喊叫,甚至用指挥棍向车上乱打。 呆坐了将近一个钟头,他看着左右的空车拉走了不少。再想等进饭店去的阔女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出来,他懒洋洋地抬着两条腿向那条明亮的大马路走去。越是空车,越觉得两臂上的无力。夜深了,海风挟着微微的凉意。正是跳舞场与咖啡店中生意旺盛的时间,满街上是异国的与本国的男女,谑浪笑语着走来走去。女的多半光露着项,背,有的连袜子也不穿,薄纱的胸前垂动着乳峰,耳边与手指上闪耀着晶光的饰物。他沿着马路边不敢快跑,时时向东面,西面,远望着大玻璃窗内的陈设。如小山似的各种酒瓶,如摆花瓶似的香烟,点心,银楼中黄白光气的眩耀,钟表行橱窗的奇形异状,大肚皮外国人啣着拇指大的黑烟在洋行门口闲谈,三五个西装少年口里哼着“……在城楼”的腔调,有的还叫着“我爱你”。半空中红,绿,蓝的强度的钠光灯,像高闪着妖怪的大眼。 这一晚上他的运气分外坏,在大街上寻觅了半晌没找到顾主。有几个酒醉后的外国兵,他怕事不敢上去兜揽生意。时候久了,拖了空车从大马路转到西头铁路上的虹桥下面。那里没有很多的灯火了,桥下面是交互错综的铁道,有空车,也有装货物的车停在道上。汽笛时时尖叫着,火车头来回慢慢地拖动。桥下一盏大电灯高悬在白木柱子顶上,如同植立着一个瞪大眼睛的死尸。桥上有三五个行人,懒懒地来往。这里有的是铁,钢,机件的撞响,却没有柔靡音乐的伴奏。幽幽的白电光下是成堆,成包的物品,木片,食粮,煤,铁。铁道中间尽是煤屑,石块,空气也特别的重浊,不似海岸上饭店门外那样清新。大有想着心事,无意中拖着车子到这边来。 他向着桥上望了一会,知道在这里再候上半夜也没主顾,便沿着石条砌的路边一直向南去。右面可以时时看见慢慢蠕动的庞大车头,左面是一些货栈,堆房,小客店类的房屋。愈向南走,那有高高的尖钟楼的车站愈看得分明了。木栅外安放着十几辆没有灯火的汽车,站台上却很冷落。大有轻易不到车站上拉座,因为争着拉客,拖行李,还得挨警察棍子的事,他干不惯。这时因为在大街上没了生意,方随着脚步走来,抬头望望那白面的大钟,短针快要到十一点了,站外渐渐有人来回溜达,他知道夜车快要进站。“碰一回吧,实在还没有,只可少交两角钱的车份。”他想着,把车子挤到对车站的小公园一旁的车林中去。 不过半点钟,夜行车响动,一节节蠕行的长身由东边铁道拖到站内。虽然人声喧闹了一阵,究竟是时间稍晚了,旅客并没有多少。大有把自己的车拉到站门的石阶下,时时防备那条黑白短棍在头上舞动。他好容易拉到一个女座,是三十几岁的乡间女人,用红布小被包了稳睡的小孩,没有许多行李,看样子像是常住在这里的。他从人丛中把车子调过来,因为前面正有一辆汽车开动,一时还不及迈步快跑。匆促中有两个身影从汽车旁挨过去,大有几乎要喊出来,怕有错,把到舌尖的话咽下去。 两个相并而行的人影,无疑是从车站里出来的。一男,一女,女的穿件浅蓝色布旗袍,剪短了头发,从侧面看去,大有断定是杜英,虽然近来不常见她,走法与体段不会认错。男的在左手,看不很清楚,一身白色短裤褂,左手上搭着一件夏布大衫,因为没戴草帽,清癯的面形象是见过的一个人,没敢即时招呼,他们却紧挨着身子转过小公园向西南的斜路走去。及至汽车开动,一片人力车横乱着跑,早已隔断了大有注视的目力。车上的女人连声催着他走,像有急事,大有只好怏怏地沿着向繁华街道的马路跑去。 一个疑团沉在他的心中:她与杜烈住在市外,这么深夜,明天不是礼拜还得上工,怎么同野男人坐火车到市里来?难道杜烈就不理会?也许是偷出来的?大几岁心眼儿更多,在这地方不是乡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学出本事来。听人说,年轻姑娘有自己的本领勾引男子,她怕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一路上虽然拉动车子飞跑,却没忘了这件事。又懊悔早拉上座,不然倒可以拖着车子追上去,看她怎么说。大有到这里混了两年多,虽是见过不少的事情,不过他的老成保守的习性还没完全去掉。为了生活,他也赞同女人们得跑出来挣钱,却看不惯她们那样自由的神气。姑娘们无缘无故便同男子混在一处,至少,他对这种事觉得耽忧。想不到这夜里遇见杜英与不知什么样的青年鬼鬼祟祟地向市内跑,他认为与她哥哥的交谊分上也不应该把这事秘起来。 把抱孩子的女人送到住处,多挣了两角车钱,他一点不含糊,转着大弯子到车厂交了当天的车份,再往家里去。 本来太晚了,躺在妻的裸体身旁老是不能安睡,尽着想杜英的事。极想判明那个男子是谁,的确见过,却说不出来。他屡屡用手指敲着光头顶,格外烦躁,蚊子不住地在屋子里飞,初出的月光静静地映到身上。 他仿佛被一种侠义心的迫压,决定明天十二点到杜烈家去一趟,虽然还没想好要怎样说法。 § 二十五 “你可不要发毛,咱的厚道,我看的到说的出,现在一问可糟!”大有蹲在洋灰地上,守着一把高筒的泥茶壶扬着脸说。 杜烈刚刚由工厂出来,吃过简单的午饭,只穿了一件粗夏布小马甲,挥着大黑扇子听大有把昨夜中他的视察报告一遍。杜烈脸色很平静,出乎大有的意外。 “她昨天夜里是到市内去的——早上才回来。” “早上才回来?”大有看杜烈的从容说法,并且回复的更明白,几乎使自己接不下话去。“那不成了?还用说。” 大有像有点气愤,短胡子圈在嘴巴的周围,他用手指摸撮着,意思是说:“那么我这次不是白跑腿?” “大有哥,你到底没想起那个男的是谁?”杜烈抿着嘴,像忍不住要笑了。 “野男人,怎么我会认得?——可真面熟。你这哥哥大约能够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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