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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老脾气,老脾气!从年轻时我一向这么说话,你知道人家不是把话葫芦的绰号送我?也对,人要明白自己,谁也有一份改不了的惯性……啊!啊!先说搭台子的地点,这是老规矩,有名的鸭儿湾。——你没去过,就是沿东河汊下去,过了那一大片芦苇荡,有块下坡的土地,西面紧靠着周围种着白杨树的义地。这是有来源的:以前——又是以前的事了!运河河面宽大的时候,现在河汊子的所在,正是一个小小码头。直到现在,那湾地里的砖石,瓦块特别多,有时还从耕田里捡出古董玩物。那多热闹,我记得清清楚楚!每到秋季,天天过往的米船,货船,前后紧接,大多在码头上打中尖。别瞧不起河汊的芦荡,那儿,当年是片好大的市集。饭馆,茶座,客栈,就连说书唱小曲的男女,靠着那码头过活的,也有几十个。

  为的来往客商都是花钱不在乎的南北行子,还有搭粮船上京会试的举人,小官宦的家眷,一到中尖辰光,真够得上满桌鱼肉,叫本地的乡下人干瞅着叹气。可也因此养活了好多做小本营生的人家……话说回来,叫鸭儿湾,便为的那些饭馆,客栈,每天在这个土坡下收买各种食用的家禽,左近乡村,每年靠养鸡鸭,卖鸡蛋,松花,维持生活的,差不多一早都到这集场,与码头上的买主打交道。鸭子,本处尽管有水塘,有河汊,容易放养,乡下人谁舍得自个吃用。过路人贪图这儿的肥鸭便宜,一条船上,十只二十只地买去,不算希奇。所以,真是本处的实情……以前,一年两次的戏台搭在湾下,算来,快两年没曾听过戏了……你头一回在我家过夏,却赶得上……不过!”

  “瞧,倒是你年轻有兴头。商量有定规了,班子还没定。左不过近几县里走来回的草台班,自然比不上你在大城里常看的什么京角儿呀……”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到这一章的末句。虽然额发边的汗珠向下直滴,她却一面擦着白布手绢,一面回环诵读,直到合起书本暗诵不差,方才停声。出于自动的追求知识的热诚,又加上老人的讲解明晰,她虽然是初学,却已深知好书的真味。句子中自然有不很了然的文辞,而每段大意略能通晓。虽从那种陈旧小学教科书《三字经》上,她头一回明白历代的继续、兴亡,也多少了解点旧伦理的观念,可是从读《孟子》起,她方感到真知的宝贵与道理的分析。尤其是近读的一章,当中有不少说志,说气,与许多扩大想象力的比喻,虽不全个明白却使她更感兴趣。《孟子》引证的古诗句,她认为真是圣贤设辞,说得那么恰切,那么真实。

  关于彻桑土,补葺牖户的经验,她早在吴家庄后“归宁”时就有动于衷了。那狭巷外,半倾映壁上的蚂蚁与各种昆虫的生活情态,她曾像天真儿童细心观察。当中秋节或初冬时候,她从班子退回那小小“家屋”中去,谢绝了虚假酬对,又不愿同别的姊妹没白天夜里往戏园子里瞎坐,便强拉住宜红在那片略有生机的映壁旁边,打绒线手工,看虫蚁排阵。所以早就晓得它们怎么防备阴雨,怎么贮藏食物,怎么修补穴窟。她从这些小小昆虫身上,无意中懂得有生的竞争,与为存在而有的准备。想不到几千年前的古圣先贤,也一样取用这等材料,给多难的人间做出榜样。

  “没带洋火吧,里间有,我取来给你点上。”

  “是呀,爸,你说的与她们原来想的一个样。”她深深吐出一口热气,仿佛勾起多年的郁怀,趁此发散一下。“怎么不哩!花钱请师傅,背戏文,调嗓子,这些功课一步差不了。我那时记性又好,直到现在,还记得长篇唱辞,小姊妹谁都比不过我学戏的进步……可是,也许我不应该在男人们面前丢这份脸,学过三个月,忽然生了场凶险的伤寒,有十多天简直发热得人事不省,每天,她们强用羹匙给我顺进几口米汤,药也是这么吃的,不知一共花过多少费用。——后来我听说曾到几百里外的地方,为我专请有名医生来开方诊治,整整三个半月才能下床。那时,不但学戏的事没法提起,就是头发也脱下一大半,全身褪过一层厚皮,饭只吃两三口,还得按着忌口的规矩不敢动荤……人呢,也不一律,那些女人们不是没有好心的,自然,她们对我特别看重,怎么花销都肯。又调养了将近半年,因此,我还种下一份病根子,每到秋初便容易伤风,干呛,冬天老是得吃消痰补益的药剂。不记得哪位医生对管理我的假母说:我这次大病过后,不要过于劳碌,若再累着,再发起来是没法下药的。这句好话才把我从小学戏的功课取消!她们为保留我的身子,便不能顾到什么清唱的本领了……”

  “嗳!我说话就是好爬蔓子,不是你提到演戏,我不知会说到哪里去。你没经过,咱这一带从前照例是一年两台大戏,春秋二季,但这是民国以前的老话了。从民国二年闹二次革命以来,虽说这僻远地方没受影响,可是不懂,怎样一来,乡下人的心思渐渐转变,大家都不高兴,凡事总要向省力处办理。又接着三年秋天的大水灾——那故事谈起来就得一整天——连食粮都不够用,哪能演戏!以后,便是一年只有庄稼收成后的一台秋戏了。再经过民国五年,又是什么讨袁,什么护国,隔这儿几百里的大地处便有人据起,招兵买马,有时开火。好……好容易挨过半个年头,这一带还好,只出过几个明抢大案,算是平静下去。后来,凡是年纪略大的男女谁也不愿提倡唱戏,听书,这些闲中取乐的旧事了。到处有抢匪,到处是乱人,哪好与十年前相比!幸亏咱这穷苦县份不靠铁路,偏在一方,又没多少阔气人家,年轻的老实人居多,连当兵的也少,所以还算有点‘治安’。听说有几府这几年来闹得夜不安枕,乡村里的土炮,快枪,常常像放过年的鞭爆。土匪多,剿兵也多,你来我去,那一带的老百姓怎么过法?……”

  “啊!爸,真的?七月十五唱戏,叫了班子没有?”

  “啊!啊!”老人猛力吸着旱烟,又急急地喷出。“对了,对了,怪不得孝图媳妇常同邻居的小姑娘们谈家常,说几次请你小声唱点京戏给大家解闷,你总是说不会。不要说年轻的孩子们,就连我也以为你不愿再玩这种卖艺的声调,我还把媳妇说过一顿,别不管人家是什么想法,强去缠扰……原来如此!……当日会几口倒也自己解闷,不会呢,那些时候自然少累身体。我不反对女人们哼哼小曲,歌词,只是情愿,音乐不也是调和性情的要事?‘以鸟鸣春,以虫鸣秋’,自然之感谁能没有?古来把歌咏看做年轻人的一份学课,为什么后代便连男人除了说话,念书,在私塾里唱诗之外,便不准他随时喊两声舒散舒散?女人,更是话也不许多说……”

  “唱草台戏我倒没见识过,这儿都在哪个庄子上搭台子?”

  “听戏是看热闹,江湖班子一样另有功夫。”

  “你想想,为么快两年连一台酬神戏都演不成?”

  “你怎么不向床上睡中觉?这儿,不说太阳晒,你看又有云彩,一会落一阵大雨,你受得了?……”

  “你哪会说假话!一来,我早看得出你的举动,真不像风尘中人。你不爱热闹,性情有点冷里热,我完全明白。不过,你不会唱两口京腔,不会几声小嗓,我倒觉得真怪!不是?你以前告诉过我,从十一二岁就在那些可恶女人手下过活?难道她们不想把你弄成个色艺双全的姑娘?……”

  “什么?”她才明白猜测得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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