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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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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怎么啦,你的脸煞白,什么时候才睡?昨天晚上……”妻立起来,急于回顾,一件褪了色的蓝布梳头外褂落到地上。她的长发委宛地抛到桌子的下面。 “哼!”他又转回身来,更不答孩子的问话,向自己的住房中走去。 “停会同你说,不要着急,二叔,到外屋子里坐吧,我有话同你商量。”说着他同于先生走出北屋的黑漆门脸去。 “你说妈只会洗菜,缝衣裳,好,你能作什么呢!” “你以后万不要晚上不回来,什么时候,多担心!” “什么,他才不向我说哩。” “不,谁不爱笑呀?独有爸爸终天是愁眉苦脸的,不就抱起那些难懂的书本来哼唧。还有卓之哥来了这几天,就是出去,偶然回来,不是写便是楞着眼想心事,真怪,也不懂得有什么大事。”她将一条绣着小花的手巾缠在右手拇指上。穿着绿布软皮底的学生鞋的左足,踏在门限上作不规律的摆动。憨笑的圆脸望那方壁上一幅绿杨城郭的山水横披。 她仰着头看那光明的日影,聪明的小心眼中知道母亲的性格,再往下追问是得不到答复的,疑云在她自己的心中渐渐地扩大了,也渐渐地有点觉悟。 § 十 自从得到卓之的几句话启示,于先生似向前途微微地看到了一线的弱光;然而这似有若无的光是颤动,阴惨,而且摇摇不定地在心头上浮动。他匆匆地在狭巷的门首送走了这位忙劳的青年之后,觉得自己什么拿不到的两只手在空中没有着落,只好扶住了陈旧的驳落了颜色的门框望着人家的茅檐上的小雀儿出神。从窄狭的巷口向外偷看一下,成群成行的黄包车的影子迅速地过去,又有些迅速进来。他明白近几日往车站上去的人特别多,也有些胆小与计划周到的人家不敢向南去,因为津浦路的南段几乎全在炮火的威胁之中,有的路轨破坏了;至于往天津去呢,如织梭的兵车还来不及开走,客车没有准时开,偶有一次也不是避难平民容易上得去的。通T岛去的胶济路,倒是十分平静,谣言却多的很。××兵由海口下岸的不知多少?这边有事,T岛,他们要再度占领,或是大帅要退守胶东,以那个地方作后防,早晚也要有可怕的战事。 如此一来,使那般安分的人民即使有逃难的可能的,也徬徨起来,不知向哪里去好。这个现象已有几天了,于是城里的人避往西门外的商埠,商埠上的人怕××要作营盘,又没有那个大圈儿可作保护,却想着往城里借房子。这些纷扰与不知所往的情形,于先生早已知道了。不过,无论如何,事实上不许他向这一方计算。只有几十元钞票的身分存在书架上的小皮包里,这是他家唯一的保障。什么地方他也不能打算着迁去,这时痴立着看那些奔忙车辆,反映着自己一家的凄惶。奋飞不了,安定不下,觉得不幸竟在自己的中年以后又一度作了乱离中的人民。惘然的情绪从心底酸到鼻尖,干涩的眼睑里含着未滴出的泪珠。只好将右足微顿了一下,转身进去。 “吃饭,吃饭!索性痛快地玩上一天,这日子也不必过了。先出去看看热闹,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管得许多!”于先生拿着短乌木烟杆在空中挥动。他的没奈何的沉郁,忧虑反而激出他的决心,居然不是常读《庄子》的和平神气。他催促着志云道: 这时她方留心到前后左右的人都现出焦急与不耐的神色,有几个抱着小孩子梳着蓬头的老女人,也在车上嘟嚷着什么话。店铺柜台上的年轻人伸着头争向前望,许多车夫吵成一片,极长极宽的街道上挤满了闲人,他们都希望着瞧得见这场热闹,不知怎么,他们似都比平常来得兴奋,激动,热切! 这几日中车辆拥塞的普利门内外,撞了车不算奇事,一般人与车夫都看惯了,他们只能休息一会儿,在路旁等待着。然而志云轻易不走这条路,听了却有点着慌。虽说她对战争没多大关心,这时明明听得是伤兵车,不能自制的心中突然跳动。她在去年的睡梦里也曾听见过八里洼的枪炮声,却没受什么刺激。因为那时一切照常,真如做梦一般地安然过去了。在这一时的大街上,又是被夹挤在前进不能后退不下的人潮之中,她觉到不安了!想喊醒前面的父亲,哪知他当兴奋的疲倦后在不动的车子上更睡得沉熟,他竟没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十分钟的工夫,长列的车子方能慢慢地向前挨进。及至她的车拖到普利门外的一些石碑前面时,前头一辆大汽车满载了许多白灰衣服的人在半里前飞跑,而桥上还有一堆堆大米,一时收拾不了,任凭那些奔忙的足与有力的车轮碾过,这便是撞过车的遗迹。她正在想着,西面有一辆车子迅疾地擦着自己的车子过去,唉!那上面坐的不是卓之?他用力煽着粗麦辫制成的草帽,脸上被日光晒得发红,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地坐了车向城中跑去。她喊着:“卓之哥,同我们到公园去吧……” 转了几个圈子,于先生找到小网球场边的茶棚,进去坐下,她也坐在对面。这两个游人的灵魂仿佛都在另一样的世界中,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车子一前一后颠动着出了西门,车夫脚下格外增加了力量,随着长列的车阵冲去。刚到普利门车就停住了,她不知为什么缘故,将蒙脸的手帕取下来,听见拉自己的车夫喘着气与前面的车夫说: 话还没说完,那辆车子已经走过去几步了,他从大草帽一侧回过头来,绝不惊讶地看了一眼,什么答复没有。即时后面的车子追上了,便看不见他的背影。 虽是近三年来将马路修改得宽了,行人车辆在午后还是十分拥挤。志云很不满意地随着这颇好动气的爸爸,坐在车上,一道并没心观览街市的景物。沉沉闷闷地将一条小手帕翻来复去,在两手内缠绕。就是刚才遇到那一队令人发笑的新兵,她也不大理会,因为来回到学校去看见过不只一次了。她不能由这点现象上引起许多重要问题的联想,学识与经验,年龄,很幸福地不许把她那少女的无邪的心坠入复杂事实中去。她说不出什么理由,总觉得不高兴!她不恐怖将来,也不鄙视现在,不过以为这一切的人物与自己无多大关系。奔忙的小商人,路旁的负贩,街头懒洋洋的黄衣警察,以及跑在坚硬土地上奇形怪状的乞儿,她都不在心看。她以为这多难,无聊的很!她看这样十字街头的纷扰生活,不由想起小说书中出尘绝俗的描写:香草,奇葩,夜灯闲话的蘅芜院,龙吟凤鸣的潇湘馆,那么幽静,舒适的生活,那样玲珑,清雅,令人可爱的女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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