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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偶记(4)


  不常见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展开。果然这片几亩地大小的空场中充满了争斗的紧张情绪。在南面站的一群中,有个像首领的人物,虽是这么热的正午,他还在臂弯里搭着件蓝布布衫。一共七八个汉子除去有四个拿枪的以外,还有三个人持着木长竿似在预备打地,也或者作为打架的武器。相隔十多步,一定是赵家的一群子弟兵。听他们骂的口气,便可知道。也是土炮,单刀,扎枪的武器紧握在手里,疯狂似的赤着上身,预备拼死命。中间已经有几个本村子的老年人来回奔跑着,嚷着不许动手,作了中间的缓冲地带。

  孙佩之当然得加入这为难的中间的一群人中去,两下问问理由,加以调解。

  晓然站的较近,到这时方能大致明瞭他们为什么有这一场利害的冲突。

  原来赵栗子这一家是村子中比较着兴旺的人家,自己原有三四亩汗地,人手多,又都肯用力,这几年来还勉强着有点余粮。赵栗子的大哥因为在关外的日本车站上当工头十多年,为了去年那边太乱了,才同着妻子回到故乡。手里有点余钱,便仍然本着老例子买好了这片二亩半的麦地。买地时只是指明了地点,写了卖契,却没曾清量。直到现在收割了麦子,忽然卖地家派了人来对他说,要赔偿,理由是卖主的原契上写明是三亩半,仅仅卖了二亩,赵家却全把这段地的麦子割净,非赔损失不可。前几天派人的人还说:

  “如果不照数赔钱,那末打官司,开交手仗,请随便。邓村的邓家一点也不含糊!”

  卖主的邓家的势派自然不是这小村中的暴发户赵栗子能够对付得了的。邓家在前清末年曾出过两个武举人,有的在外面做过都司,其中一位是死于平壤,这都足以增加他们的先代的权威,因此地方上都知道他们是势派人家。直到这二十年中,武官自然没了。邓家的后人却有能干,在民元时有的办过国民党分部,有的当选过县议员,现在还有一位在县里民团中担任着职务,最年轻的是邓村一带几个村庄联庄会的分会长。

  本来这点地连三亩还不足,赵家只倚着当时的指定认为全地出卖,却想不到邓姓是安心要找他们的晦气。经过争吵之后,赵栗子还是同了家中人去到那里收拾麦茬,就在这一天,邓家分会长派人带了乡兵来要带几个人回去。

  一群年轻的农家子弟受不了这场欺侮,一看见邓家派了兵来便气得眼里冒火,索性不顾一切从家中把防匪的粗笨家伙取来,一定要与这些人见个高下。

  几个本村的说事人心中都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可是谁也知道邓家不是好讲理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果赵家当时不退让一步,……就使能打得过他们把他们打退了,日后的日子有法过吗?这个严重的问题,加上恐惧与疑惑,都给这四五个老年人添上了一头的汗水。

  幸而孙佩之还在村中,当着烈日的毒晒之下,他们便一同作忠恳的调停。

  晓然留心大家喊他栗子的那个矮胖的农人,他倒没有武器在手里,斜披着短袖白布小衫,还戴着六角苇笠,鼻子上发着红光,多日没有剃过的胡子,说话老是期期地有点费劲。身子顶矮,这一切的形象与他的浑号很合适,从面貌上也能看透他的性情。浑元,没有多大的火气,是个诚实敦厚的农人。他在这场想不到的急变中完全没有办法。降服自是不能,可又禁止不住自己的子侄们的火气,明知道这场火灾要将他的圆胖的身体烧毁,他却只能睁大了两眼说不出什么话来。

  与他在远远对立的那搭了长衫的中年人,态度恰好相反,虽在这杀气弥满的地方里,三角形的尖脸上却常是挂着令人发愁的冷笑。精警,从容,又十足的傲慢,像看着赵家那群孩子不是交涉与打仗的对手一样。孙佩之与几位说事人这时正在这个人的面前颤着声音说好话,大家都称呼他是巧二爷,——很奇怪的称呼。在这个三角脸后面的几个壮丁都穿了灰色军装上衣,有的还穿紫色帆布鞋,像是会上的会勇,斜挂的子弹带很沉重,累得他们都将单衣湿透,这几个专在听三角脸子命令的人,脸上的颜色镇定,现在一点没有气愤的神色,不像赵家那群子弟兵真要拼命的样子。初来时他们帮着三角脸叫骂一阵之后,及至看到为了地中有限的收获却真像割去心头肉一般的赵栗子全家人,他们反而都不大上劲了。

  太阳地上很奇异的这个对阵,各个人的面色,姿势,都映到晓然的眼里。

  所有左近在野中做活的,树阴中睡午觉的农人,全聚合来,连同村子中跑出来的不下三四百人。人愈多,这场争斗一定可以免去流血的惨苦。但是在众人之前两面的情理却愈讲愈有力量。直至争吵了一个钟头,经过孙佩之与那几个老人给三角脸子拜了揖,说过多少话以后,规定暂不许赵家收拾地中的麦根子,至于地亩大小,应否赔偿,略住几天他们要赵家请出公正人来往邓村去面商。同时他们做好做歹地将赵栗子家那些年轻子弟喝退回村里。三角脸到这时却反过来装说正经话。

  “不是咱来捣乱,这是邓会长吩咐下来的事。赵家眼里不瞧瞧,这是谁家的东西,便开口乱骂!——现在兄弟们既出来愿意了,这个面子我老巧定给大家留下!不过咱可要交代清楚,三天以内,……这话咱说得一明二白,三天以内,如果没有人去说话,可别怪!栗子等着吧,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很神气地并不等孙佩之几个人有什么话回答,向带来的壮丁们喊了一声。便扬场地向南走去。

  即时围着看热闹的人纷纷地发出各种的议论。

  孙佩之拉着晓然,没说出一句话,脸上如吃过酒红到脖根。晓然,还想问他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他只是摆摆手。大热天里喘气加急,直等到那群威武的壮丁走后,他才松过这口气来。

  在回路中刚刚走到木桥的西头,孙佩之一个闪身几乎没栽到深沟里去。接着蹲在地上一阵呕吐,样子像是中了霍乱。他的小儿与赵栗子——他也在桥头上喘气,并没回家,——赶过去将他扶起来。

  晓然遇到这种意外事当然得尽一点朋友的交谊,即时叫他们把孙佩之扶回家去,预备弄药救治。

  直至晓然将身上带的灵宝丹给孙佩之灌下去,待了一刻多钟,他的牙关不紧了,脸上的红色退去,不过还是呕吐清水。晓然遂即开了一个方子吩咐人到近处的药铺对药。这一耽误已经是下午了。他知道这一天走不了,便与黑牛说明,打发车子先回于家寨。好在距自己住的村子不过十里地,预备着明天一早步行回家。

  这篇是素描并非小说,曾在《文学》上登过。当时计划连续写下去,告诉一点乡间的故事。共分做几段,(当时的原稿后有未完二字,不意怎的漏去)不过写了第一段后,因别种原因遂未续作。现在收入杂文集中,就算作一个没完的故事罢。因为再没有兴致向下写。好在在杂文的题目下,还容易给自己藏拙,不会被别人说是无结构与技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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