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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偶记(2)


  黑牛有时用深蓝粗布披衫抹着紫铜色前额上的汗滴,迎着阳光在前把上紧辇。听听坐在车子上的这位大爷没有话说,黑牛忍不住喘着气道:

  “说什么,真他娘的怪气!前几年到处砸庙,多少年的香火毁个干净,把些烧香老婆子恨得咒天骂地,那些学生们可围着神像唱歌,砸就砸吧,可又不一律。有的连玉皇爷爷的心脏挖出来,菩萨的金身填了坑,只有那准提庵,大爷,你不是也认得那位当家师傅,终究没有人去毁一个砖!……这不是祝四老爷,有几个准提庵还不成了平地!……到现在,可不行,这庵还不是全拏在四老爷手里!……谁明白如今晚是些什么怪事!那一阵砸庙,据说是由城里开的头,县上也不禁止,所以一闹就大发了。过了一年,你该记得呀,不是又出告示说不准砸什么,……保护,嗳!到底是怎么样!可是没有砸的庙就运气了!那些师傅说这都是报应。……”

  虽是又一大段没头没尾的话,在晓然听来却如同自己的心思一样。本来这些年岁的反反复复,他虽然长住在乡间却也有点清楚。他闲时同朋友计算着,从前清办学堂起——就是从他二十岁起,自然是年年变着花样,但是变来变去,有的时候一切事徒然换上一个新的名目,骨子里还是走旧路!更有一些事愈变愈教人摸不清头脑,或者愈变愈坏。他是一个在困苦纷扰的小乡村中的“念书人”,他曾学过刚刚立中学堂时的各样功课,他又不断到镇上的小学与亲戚家去看看过时的新闻纸,自然他的知识比一般人高许多。不过这三十多年中生活的颠簸,把他弄迷糊了。外头是怎样有这时代变化的力,以及在各个有人烟的地方怎样埋藏下变动的种子,他说不清,可是他明白这样的民间,这样的生活,不是三十年前了!

  他用尖尖的手指捻着上唇的胡子,不言语。黑牛也喘着热气不能再说下去。

  几里地却走的那么慢。平旷的郊野中似在滚翻着一股热流,向人类,牲畜,草木,地上到处浇洒。

  路旁的高白杨树到夏天一点威风都没有,翻银的大白叶子静静地贴在树枝上吹不出一丝风力。树根上的热尘被木轮碾动,仍然直向人的耳、目、喉咙里进攻。

  车子还没到到家井的村口,晓然早从车上跳下来。用大蒲扇遮住阳光,头先走去。他虽然不用力气,那件旧白竹布的小衫脊骨上也湿了一大片。一顶粗麦秸的软胎草帽拿在左手里也当作扇子摇动。他刚走进缠了铁棘条的木栅门,迎头一个孩子喊道:

  “大叔,你从哪里来?……这热的天!”

  大眼睛,厚嘴唇,高卷着裤腿,赤脚穿着草鞋,晓然一看认的是村中孙佩之的小儿。

  “你爹没出门?了不得,这么热!还有车子,……在后头呢。……找口水喝!……”

  “夜来才回家,正好呢。我刚要去洗澡,……一同家去吧。”

  这个曾在镇上茶铺中作过学徒的孩子,转过身来很热心地把客人引到家中。

  黄泥墙,茅草门楼,砖垛口,门前有两棵大槐树,一只大牛卧在槐树阴下打盹。这熟悉的孙家,晓然是不用什么客气的。

  门楼里向东去一个角门,晓然的身个高,低下头才能进去。不到一丈见方的院子,两间北屋;可以说是孙家的客室。院子中倒还清净,除掉有一个小牛棚外栽了不少的夏天易生的花草。虽没有什么盆景,足见主人家还有点余暇。孩子把客人让到北屋的木床上,便跑去找他的父亲。

  晓然解开前胸的衣扣,在树荫遮蔽的小屋子里觉得异常凉爽。屋子太小,仅仅放的开一张方桌,一个木床,还有两把老式的粗木椅子。桌子上一迭旧书,一方泥砚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屋子正中挂着四张没色山水,并没曾裱过,一看笔路与落的款式,晓然自然认得是常在各村子中寄食的那位死去的落拓文人画的。每一张上都有题字,字很工正。第二张正是夏景,在曲涧层峦之中,有一片梧桐,竹子掩蔽下的小屋子。是那么清爽与那么幽静。其中有个古装的老人正在高卧着读书,这是旧日山水画的普通题材,倒不出奇,上面的题字却是晓然幼小时熟读的那首名作,“……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数声渔笛在沧浪。”他仰头用手巾擦着汗,低声读了一遍,理想中的旧日隐士的神游境界使他骤然感到无限的苍凉!无意中又使他联记起《孟子》上说的话:“沧浪之水清兮,……沧浪之水浊兮……”这一时他忘了炎热,忘了在路上与黑牛讨论伐树的事,忘记了家中割过麦子的工作,由这首过分清澹缥渺的诗中引起了自己生活的对照,不禁想起“那得桃源可避秦”的消极的思想!他的曾经装过旧文人幻想的脑子里原有许多感慨,这些年来被现实生活的逼迫消磨了不少,不过偶然触动还容易使他“神往”!

  忽然肩头上受了一下拍打,啊,原来那个好经营小商业的孙佩之提着长竹旱烟管由外面走来。他的儿子在身后一手提着一把镔铁水壶,那只手里却拿着两个粗磁盖碗。

  晓然与这位乡村的小商人也是多年的熟识,又曾为他的姑娘治过一回厉害的伤寒病,所以孙佩之每逢见到这位医生总是十分恭敬地招待。他昨天才从镇上的油坊回家,到场里去看看家中人扬麦粒,听了小儿子的报告加紧跑回来。

  “几个月总没见面,你每一集到镇上去,太忙了,不容易看到你。”

  “真是穷忙!不是干这一门的,又辞不掉,嗳!你看看这多热的天,总得跑路!”晓然从“神往”境界中将精神唤回来。对着这位短短身材,红脸膛,有苍白胡子根的主人答话。

  “坐坐,歇歇凉,赶路,晚不了,早哩,车子上,我已经教把头送出汤去,人家更好休息休息。四十里地,耽误不了他们晚上回家。……嗳!别提了,忙,咱更是忙的难受。晓然大爷,别觉着我是比你强,不如你舒服多啦!这年头,没法,真不是过活!镇上的铺歇下不行,站住,有一天赔一天,怎么过?……小宝,快沏上茶放在桌子上,你去看看车子上喝了汤不够,再送出一罐,……噢!说了半天还没问你从哪里来,是从于家寨吧?”

  这位诚实的主人不住用长竹烟管挥舞着说话,即时叫小宝的十五六岁的孩子放下盖碗,水壶,又跑出去。

  “不是怎么着。从于家寨没天明趁早走,不怎么会早赶到这里。六腊月不出门是神仙,了不得,今年还是五月便这么热。……”

  “我的大爷!五月?阳历,这可不正是六月中旬。怎么你还是说旧历,你不知道如今一切事都变新了,咱都不行!天气也得跟着新历变呀!”孙佩之自然的笑容使他微眯着皱纹重迭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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