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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诗小记”(1)


  一

  记得十多年前已有人讨论过“写”诗与“做”诗的问题,我在那时即主张诗是非“做”不成。不管一个作者的烟士披里纯(如果他真有的话)来得怎么快,他总须会巧妙的支配他的文字;总会有烘托意念与想象的方法,他对于诗歌曾经用过相当的工夫,——如果他写的是“诗”。画一幅画先得对立意,布局,设色,取光等等基本的要素用心,“诗”怎么可以一挥而就?而且有人能够写做的迅速,除却敏捷的天才外,他于“做”的素养上早有根柢;而仍然是“做”不是在“写”。

  时代不同,文艺的形式多变,但此中并非难易的分别,却是表现方法的差异。新诗的容易“写”成为新诗的诟病,实则对于“做”字上太少讲求。所谓“做”并不是装模,作样,离奇诡异;尽管在诗中嵌入什么思想,对人生作何评解,皆有诗人的自由。不过既想借“诗”抒发自己的真感,又愿把所感传与他人,这那能不需要一点灵巧——一点抒发与传达的方法。一首民歌,一支小曲,读起来那么顺口,唱起来那么动听,在民间的传播力量又那么深广,还不是顷刻编凑或一挥而就的。经过相当时日,把内容,形式调谐适合,富有民间的普遍性,(自然情绪必须真诚)它方可存在,方可使唱者听者都心领神会。取譬不远,民歌,小调尚且如此,为什么我们不相信“诗”得要化费点“做”的工夫?这并不是主张什么艺术至上主义。若认为诗只可“写”不能“做”,则艺术二字着落何处?

  二

  一首完美诗歌,除去情感的调谐,(普通只说“情感丰富”,太笼统了。虽有丰富情感,但既需用技巧的文字或口语作成诗歌,总不能如性感初动时那末直率与少有变化,故我称之为情感的调谐。)与意境的表达之外,声音确是要事。譬如大声哭曰“号”,无声的哭曰“泣”,号字出音强烈,饱满,泣字出音低沉,下咽;即不懂字义的听发音不同,所感亦异。又如硬软;长短;重轻,丑俊;拙笨;玲珑;稳重;轻浮这类意义相反的字汇,在声音上已有极明确的对比,善用之可使听觉与诗歌中的情调有一致的和应。时间,境界,事件,风景,——诗人所歌咏的人与物,果使他是个精心的作者,他准会选取相宜的字音,加重诗歌中感人的力量。

  如“横空杀气结层阴”,(陆游的诗句)首二字皆张口发音,宏重,饱和,紧接上“杀气”两个低促的鄂齿间的逼音,与意义融合,声入心通,自然会供读者想到这四个字严重及其激切。落脚的“阴”字,飘扬上去亦与横空二字相顺。顺口读去,习而不察,但讲到选字,和音,却不可不知道这层道理。木工磨锯齿的涩音,令听者皮肤起粟,而唱《莲花落》、《叹五更》的,不管他的词意如何,却容易引人乐听的兴味。这便是声音调谐与否的问题。

  固然,诗歌的成就不止在字音上,但妥贴的字音确能增强意义,扩张情感,而易于动人。写旧诗词要“选色侔声”,新诗又何尝不需要。表现的外形与内涵的思感虽因环境不同自有变化,可不能看轻“声依永”三个字的微意。

  三

  秋风猎猎汉旗黄,

  晓陌清霜见太行。

  车载毡庐驼载酒,

  渔阳城里作重阳。

  南宋诗人陆游到老来还不曾减损了内在的热情,至死还是把痴诚的希望寄存于未来的岁月中。我们的青年诗人当此“风雨如晦”,万方苦难的时代,为什么不要燃烧起如火灼的热情,为什么不许作沉痛放怀的哀哭?

  我们这古老民族的勇壮歌声,自非一般只知拈花弄月,只会填格凑律,只能飘飘高蹈,只学投影做梦的“诗人”所能唱出的。青年的歌声也许粗糙,也许笨拙,也许不会入耳清圆或引逗灵魂的逍遥,可是他有的是“真”,是“热”,有磅礴的气概与悲壮的精神。

  如何练习技巧,当该尊重,如何琢磨精良,也非妄费工夫。只要“做”出来的是“诗”,在现代比任何样文学作品并非没有力量。

  谁能否认飘渺幽深的幻想,谁能否认凄清寂寞的意境,——这些幻想意境曾经创作成多少好诗。不过,这是什么时世,我们日日接触,时时听到的是什么样的“人间”味,此时,此地是何等苦难,又谁能不愤懑,烦促,打熬出悲壮的精神?何况是敏感的诗人,何况是青年的诗人?

  试读江湖一老的放翁诗,我们岂可因为青年诗人的粗疏,便觉得不值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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