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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在笔先”与“优游缓节”


  中国称颂治军领兵的将帅,有的用“轻裘缓带”之风,形容他是位“儒将”;有的因军务火急,他却偏偏“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因之得到“大将风度”的好评。可见能够心中有数,布置有方,即在瞬息万变的战争中,他还是有最后胜利的把握。这点“轻……缓”,这点忙中不急的表现,不是故作镇定能行的,不是摆摆架子便可吓倒敌人的。就因为他早早把全盘棋的招数看得分明:怎样占角,怎样打劫,怎样诱敌深入,怎样使之全部亏输,他都十分清楚,早作布置,心中稳定,才能举重若轻,不急不躁。

  领兵作战有这样好的将帅,自然会有优良的战略,也可训练出良好的兵士,在“棋盘”上早早伏下胜利的招数。

  这是清代学者刘熙载的话。他以古人后人对举,是指的古时的文学名家,并非完全轻视后人,这一层先应明了。他以意与笔对举,有先有后,便分出从容和忙乱的不同,这确是“真知灼见”,对于文学作品深有研究的甘苦之言。

  正因为有目的,有领导全文的注力所在,(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先有真感)不用说文词语言都足够应用,这样,写来才从容不迫,即在字里行间觉出作者的热情紧迫,可并非力竭声嘶,一发无余。所谓“举止闲暇”的风度在此,亦即“好整以暇”的表示。不是东试一步,西来一节,而是全局(全篇)在握,“左宜右有”,其所以见出“缓”的地方,正是作者从容布置,有条有理的地方。非闲笔亦非滥作,非强作比附尤非胡乱牵扯。这里不去钞录刘氏所引杜元凯称扬的左氏传,也不引证曹子桓所称的屈原作品加以详密分析,因非本文所能容纳。只就杜甫一首律诗,或者可以看出“急胍缓受”和善于领兵作战的将帅那样“轻裘缓带”的态度。

  杜甫晚年离川,“溯沿湘流”有些时日由于水道受阻,只好在船上过那样“浮家泛宅”的生活。他既老且病,维持衣食已见拮据,南行不能,北归无日。我们设身处地给这位多年过着流离生涯的老诗人想想,能无“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亲友》)的深感?在这样环境中,他曾有一首《小寒食舟中作》七律: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带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杜甫一生的作品俱在,凡是深入研究的便能明白他是善于在诗中(不管长篇古体诗或一首绝句)挥发“意在笔先”的本事的。

  所争在“笔先”或“笔后”,就判别出“胸有成竹”和临时忙乱的不同。否则,只以泛口的“主题”为言,与刘熙载的这两句话并不适合。

  反过来,若是这首五十六字的诗,开首就急呼大叫:“我现在老了,病的多末厉害,在湘江的船上漂泊!长安,长安!我的不忘的京都,我隔您多远呀!怎么能见见您那伟大的面貌呀!这里荒凉,十分荒凉,上面是白云,还有重重青山,万里之遥。过小寒食了,我勉强喝一杯,多孤独又多苦闷。我仰望,远望,把我的全付精神寄托于对您的永远怀想中,长安,伟大的长安!”这当然不必细叙春水上坐船的感觉,更不可带上看花。一心无二“望长安”,还得看花?还在明明是衰年花眼中看花?多麻烦。至于“戏蝶”“轻鸥”之类,正是有闲者故弄玄虚,居心拉来作形容,冲淡了“主题”的积极性,自以不谈为妙。于是这首诗就喊一通,看过完事。

  作文章的道理,与此大有关合。

  古人意在笔先,故得举止闲暇;后人意在笔后,故至手忙脚乱。杜元凯称左氏其文缓,曹子桓称屈原优游缓节,岂易及者乎!

  书归正传,以上仅仅是插入一段闲谈罢了。

  中国医书中有四个字,是:“急胍缓受”,好文好诗又何尝不这样。“意”,当然包括“主题”在内,可是只泛用“主题”二字却容易模糊不清。譬如说写农村生活,这也像是“主题”,但农村生活有好多方面,你如果在下笔之前没有选择,没有分析,没有真知深感,只是借此四字作文章中的“主题”,那不论你是在写小说或剧本,甚至是一篇特写,一定会面目不清,刻划不明,大概像是,却难感人。“意”并不是指的这样泛而无当的“大帽子”。它是文章的领导力量,又是写出这篇文章的目的,虽然不能把若干篇章的步骤一一包括在内,但在一气贯串和旁见侧出中都得和全篇的领导力量与目的处处配合。自然,有明有暗,有正有反,更有些像是相去悬远,或乍看与本文无关的地方,其实,读到终篇才知道都是在作者之“意”的搏控、指使之下,使文章的目的更易深显,更能教读者受感。

  不过,这里的“意”,不要简单的认为一篇文,一部小说,一个剧本……的笼统主题。那还用说,任何人写点文章,不论长短,总会先打谱是写什么。写农村还是写学校生活?写新生产力的挥发还是写旧社会遗留下的弊病?若把这些当作刘熙载所说的“意”,似乎不对。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中学生在练习每篇的作文之前,他也得想想这篇的“主题”所在,尽管他也许还不会怎样明了这两个字的涵义。如此说来,当然是意在笔先了,又何劳这样一位精通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特为标出,惹人注意?“主题”不是不重要,但这里边却得进一步加以考究。前面所说的笼统主题就是指的过于宽泛的题旨。我以为刘熙载所谓“意”,绝非指的宽泛的主题,这个“意”字涵义比较繁复,我只好借一首著名诗作为证,略加说明。

  一开首已经微示心情的沉郁,但读者却容易忽略过去,这位老诗人也不肯先给读者以(或先示人)强烈的印感,只淡淡地用“佳辰强饮”四字,轻轻点出。至第二句是借用《庄子》中的故实,加上“萧条”二字,显示自己的孤独、寂寞的景况。当中四句尤其是春水一联自来传为名句,实则诗人在春水船……老年花……的从容抒写中已把老年的流浪心情从淡宕的句法中传出。至于五六句一联则纯然写景,连上一联的主观上的“如”和“似”的感觉也没有,可谓纯客观的描写。正因这样,才更把末后两句衬得有力,把第三四句的一联显得逼真。春天的蝴蝶轻飞慢扑,戏玩一般在船上的闲幔前穿来穿去。

  而下面流湍急旋,使得那些能浮水的鸥鸟更轻更快地片片游去。快者自快,缓者自缓,生物不同,举动有别,随了它们的特性与所处境,在大自然中流化变迁,各适其适。可是,“人”呢?在一种特殊环境中,受特殊的社会迫压,又是老病侵寻,后顾茫茫的“人”呢?迎时换节,勉强喝两口酒,萧条清寂,“隐几而坐”,这能完全表达出他的心情,他的苦闷的阻抑,他的“身欲奋飞病在床”的无可奈何的痛感?但,再读下去,直到第七句,以云山的颜色作衬,与作者心目中的地方相去多远作比,故用“万余里”三字,不是他不懂道里的计算,也不是故作夸大,像李白的“白发三千丈”一例。他明知相距才几千里地,但在兵荒马乱,交通梗阻,自己病的厉害,生活费用又无着落的情况下,“万余里”,直说一句,就是“可望而不可即”,这一辈子,只有远望而已!最后一句,用“愁看”二字把全诗的用意点明,而老诗人念念不忘的是长安,是国家的首都,是亲身经历过被胡兵蹂躏,杀,掠,焚,掳的全国的精华所在。可是这个长安,他只能在“云白山青”中向北看看而已,加上“愁”字作为“看”的形容词,把一开首所以“强饮”,为什么用“萧条”二字都有了交代。在这里,回诵“娟娟戏蝶……”一联方知道那样白描具有多大的力量,有多深沉的“相形愈彰”的作用。

  “优游缓节”,非作文章的火候达到是难以实现的。只凭思想,凭热情,甚至也有些文词、语言够你拣选驱使,这还不能写出“优游缓节”的作品来。

  以上把“意在笔先”略微引述,没在反面(意在笔后)多所发挥,更非精裁密思,只是随笔杂谈。言不尽意,暂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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