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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儿的思想与其诗歌的表象(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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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人以其特有的天性,——宗教性,复受有诸大师学说的风靡,于是此与宇宙合一,生之不朽的意念,恒为他们唯一的思潮。然而于此反问一句,印度为什么会有这等思想的产生?与这等思想的根本所在?在我的意见,以为全是由于“爱”字上来的,因爱己力(广义的),便爱人类,爱一切众生。而我,人类,众生,都是宇宙的个体,都是与宇宙相融合而不可分剖的,于是便以个体与宇宙是一是二,人类,众生,便是神的变体。宇宙无限,自我亦无限;宇宙恒存,个人亦恒存。花自常好,月自常圆,一切有情无情的东西,凡是存在于宇宙中的,都是自我之“爱”的象征物。印度的高尚思想,其微细处在此,其广大处亦在此。既以宇宙与自我相合,无差别相,无别分相,所以能圆成自相;能圆成实性;能实证真如。佛地经论曾说: 若诸如来大念即是无分别智,由念安住真如理故。大慧即是后所得智,分别诸法真俗相故,或大念行,是自利行,内摄记故。大慧行是利他行,外分别故。 何为印度思想? 但同时我们又从他的诗中知道, 但他又有两句诗: 可能问于不可能道,“哪里是你的住处?” 即随着答道,“在无能的梦里。” 伟大的哲学家不世出,伟大的文学家也不世出,在同一国家同一民族之中,同是受了自历史上递嬗来的思想的培化,同是受了一样环境的包围,性情或未必相差甚远,而能有所表现者,则稀如晨星。这是天才缺少的关系。但设若在这一个国度,一个民族里能以有此不世之天才出现,则必能将其历史递嬗而来的思想融化光大,使著闻于世界,为人类传导福音。 以上这些话,未免过于沉闷,陷入于抽象论,但须知泰戈儿的人格的表现,以及其作品的骨髓,全根发于其哲学的思想——他的人生观,而他的人生观,又受了印度思想的感化,乃能光大发挥,用艺术在文学中表现出,那末,我们便不能不破点工夫来根究印度思想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人类受情感的支配,于是烦恼,快乐,互为乘除,而以人类的欲望,多缺陷而少满足,于是人人多感到烦恼的数量,比快乐的数量为多,于是人生的行程上乃感到障碍重重,而坦途窄狭,黑暗充满而光明藏匿,而泰戈儿一方去认取自我的确认(Self assertive),一方却又赞美创造的联合(Creative unity),盖他是要用自我的强烈,去发掘到一种势力的约束——在喜悦中的一种精力Energy与自然合一。泰戈儿以为一个人不能使他与世界的关连实现,他乃是居于囹圄之中,有囹圄的墙为之障隔。所以悲观厌世,一切没有真澈见到世界的内性的人,只是凭了主观的感觉,去批评森罗万有,而不曾将其主观与精神上最高伟的经验相合,在有限的空间去寻求无限;在有涯之生里去企向无涯,只看到人生的一面:以为人生如飘风,如朝露,永久不曾有一点根蒂,但如果拓展胸襟放开眼光,向此短促的人生中求久远的大调谐,则其信仰在生命的快悦之中,表现出浓烈与醇厚,悠久的“生”力,知道“生”是最伟大的;知道我与宇宙是一个本体;知道自身的神,是常在各个人的心里,如是生命的原来与其价值,意义,都可豁然了澈,不待外求,只是用强烈的意识,在大自然中努力地去扩大自我去与天地合其大,与日月合其明,则其人的成就,与对于此世界的施与,已不可胜言了。 东亚的文明古国,在历史上的光辉,足以使我们为之赞叹惊奇,为艺术上的发见,思想上的精博,以其悠久的岁月,自最早时代,已创造出无穷尽的文明,以降福后人。印度为古文明国之一,他们的思想史,实是世界上无尽的宝藏,其对于世界之哲学的贡献,当然不下于孔子、柏拉图诸圣哲的遗泽。然而在从前所贡献的尚不出宗教的思想之特创一方面,自一八六一年诗哲泰戈儿生于彭加尔Bengal之后,不但印度思想的结晶,为世界学者所了解,即印度人天赋的奇才,亦足以使西欧的人士,为之钦佩!这固然是泰戈儿自身的荣誉,而也是古印度文明所产生的结晶。记得有一次我同几位友人谈起,有一位友人说设使泰戈儿不是生在印度,他只不过是一个天才的诗人而已。这句话确有至理。文学与文学家能以创造出他自己特别的生命,必有其深远的背景,如研究文学史的所谓风俗,神话,相传的故事,民族的气质,先哲的思想,书籍,对于此一国度一民族的文学家,皆有重大的暗示,我在前面已经说过。那末,如印度以地理,历史,及民族的气质关系,向来多产生宗教家,而泰戈儿以天禀奇才,乃能认识印度哲学的根本观念,又扩充光大,适成就他自己伟大的人生观,又能用美妙的文字达出,脱去哲学家只知冥想的态度,为世人散布永远的使命,这是怎样不可及的工作呀!夏芝曾说: 泰戈儿如乔散耳Chaucer的先进一样,以他的文字写出音乐来,而且一个人能明了他在每一刹那顷,便知他是极丰饶,极自然,在他的热情中是极勇敢,是极可惊叹,因为他做过一些事而却曾不奇异,非自然,或者是在防御的行为之内。 不过我们不能以此来规度泰戈儿,他是诗人,但他不是对于现世界绝望的诗人,更不是用其郁勃悲伤的情绪,来怨诅人生的诗人。他的诗人的资格,却另有所在,并不曾建在此二重基石之上,而且他还很真诚很快乐地去唱反对的诗谛来破此“二执”。他也同叔本华讲人生的价值论一样,处处用广义的“爱”与“同情”来作他的诗的哲学。他的高歌,在此混扰、烦苦的无趣味的世界里,是有生命的节奏的,是与自然相调谐的,他向往世界终是满浮有快乐与光明的。良好的心灵,究竟可以使自我与一切的无限联为一体。他是向世界中寻求嘉果于荆棘丛中的旅客,而到终极却是要用广大的“爱”来笼罩住全世界,《齐德拉》的剧中。齐德拉说(上略): 不,不,你不能忍受它呵。最好我还是保留着散布在我的周围所有的青年精美的玩具,而且耐着性等待你。如果你极快乐地回来,我将为你微笑着斟出欢乐的酒在我的娇美的身体的杯中。(下略) 阿居那说:(上略)忘记了我所说的。在现在我是很足意的。可使美丽的一刹那来到,对于我如同一个神秘的鸟,从他的看不见的在黑暗的集中出来,而负有音乐的使命。(下略) Sneath说:“在诗的历史的兴趣之中,在此地位上去作心理学与哲学的讨究,绝非不重要的。”但我以为诗的兴趣,可以作心理学与哲学的探讨的,不止是在历史的方面。阿里士多得以为诗是一切文学中富有哲学的理想的,因为由诗人的幻想中,去创造出美的世界,理想的世界,使之久永相和谐,而哲学家的目的,亦正为此,所以真正伟大的诗歌,与伟大的哲学是不可分离的,其所以有可分判处,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 因欲望的无尽,又不愿徒在欲望的空虚中度过,则不能不向渴慕的地方去企求着,远处的音乐在吹着;远处的幻光在闪烁着;远处的裙裾,发出神秘的芳香待我出接触嗅得。自来诗人对于此点,多对世界的虚空而怨诅,失望,少有兴奋的热情去企望光明的到来。然人生的生活,究竟是我们——人类自己创造出的,所以我们虽日日在悲哀之网中过活,我们却不能只是低首下心作柔茬的屈服者,我们要从心灵的歌声中,唱出自我实现与宇宙调谐的曲调,扩张我们中心的蕲求,达到神——宇宙的全体——的完全意识的境界,将宇宙的无限,伟大,快乐充塞了我们的心腔,实现万物与我为一真正的实体,不可分削,不可析解的精神,其结果虽说牺牲自我,然自我已扩大与奇伟的无限联合了。泰戈儿的哲学立脚点在此,其诗歌与其他作品的最大表现亦在此,这便是他与其他诗人所以区别之处。 因我们的理想,与我们实地的经验不相符合,而且时时相反,所以许多天才的诗人,都因此失望,怀疑,陷入于苦闷之境,其又一派则流于“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物质上的享乐主义。总之就泰戈儿的思想上看来,此等过犹不及的诗人的情感之畸形的发达,都没有寻求到人生的真谛,他的诗歌的表象,既在企求将自我与无限的生相联合,而又用“爱”与“动”的方法,去实现他的理想。诗的真功用不止是使人快乐,而且由其韵律及有节奏的文字,将理想的真理启示于读者。理想的光明,固然是虚幻的,然人类的创造力,究竟可以再搏再造,无所不可。诗歌并不只以将其美点贡献于人为满足,更必须将其美点中所涵有真实的内性——真实——传布到人人心里。泰戈儿的作品,关于此方面的成功,可谓开古今诗人未有的创例,从前也有这样概念的诗人,但其注意力与对此主张上热情的信仰,不如泰戈儿那末明显与伟大。我们读过泰戈儿的作品,不仅有辞句美丽,趣味深沉的感动,而且更给予我们对于生命,对于宇宙的许多新知,许多了解,由他的字句里,使我们对于冥想与神秘的观察,更有深澈的享受。虽是世界是虚无,是无兴趣,但我们在此沉寂黑暗的土牢中,自然用我们自己的精神,创造出一个更清新的生命,与宇宙相合一,这都是泰戈儿的作品中给予我们的愉慰。 泰戈儿实是不愧为一个虚空世界里的高歌者,且是黎明的高歌者。因为自他的歌声在高处传出,不但使屈伏于机械主义之下的欧洲人为之惊叹,即他所努力呼出的东方哲学的吼音,其反响也足以使我们反省。他的歌曲,是这样与候鸟(Birds of passage)相似。你读时,你在它们中是惊奇,就是原始之流——如日之升起——是预定的流过全世界;而真诚的诗人能够以他们的发愿的歌声,去使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著作的指示者到清澄的水流里。必如此方不愧为有发愿的歌曲的诗人,而在黎明时,能唱出生之无限的歌声,去拯得在此虚空中饥饿与干枯的灵魂,正如阴沉的天气中忽见到美丽的朝阳,溽暑如灼的日午中,忽觅得清泉的慰渴。高歌者呵!在云霞中奏着的仙音,已足使我们的聋耳暂明了,况且乐歌中的企求,也深深植在我们烦苦的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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