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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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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他拆阅电报时,那两人互相击射的谈话,方才觉得有人来解围了。 朝光已罩遍了院子,然而还听不到有人言语。白白的露痕,都消尽了。一切似乎又全入了光明之境。但他那一颗心,仍然是泛泛地无所归依。无聊地走入屋子中,由几上取过一杯冷水,漱了口,半欹在榻上,闭了眼,想着少睡一会,好休养夜来失眠的疲倦。不过眼虽闭了,心上越发烦乱起来。重复坐着,随意由外间书架上,取过一本旧书来,想着借此聊以度过时光。不料检开一看,在半黄色薄纸的边上,看见几个字,是《世说新语》,他便丢过一边。又抽出一本,是本大字的《孔子集语》,他本来又想丢过,忽而自己想道:这不过是看字罢了,哪里是看书。便胡乱检过一页,却正是:“《韩诗外传》二子路与巫马期薪于韫丘之下”的一节,看了几行,觉得乏味。忽然读到这一节的末后,使他很注意地看了几句话是: 时而被石子绊了一下;或是被开了的小花,擦得衣服作响,他也不曾觉得。他想着那封奇怪使他难于想到的信,他便想那或是对于他的生活上是一层大的打击。 慕琏脸上颜色的沉闷,已经表现出来,其实建堂当然也多少看出来的。他口中衔了一管长凤尾竹烟管,圆光的头顶上,有几片白发,眯眯的眼睛,也仿佛是夜中未曾好好的安睡过。粗绸的夹衫上,现出折绉的纹来。慕琏见建堂走入,自觉心上有点忐忑般的微跳,假装是在那里翻检书册,而手指的颤抖,却由他自己下低的眼光中,能够看到。 慕琏看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却叹了一口气,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心中想道:说得这般轻巧,这就是他为局外人的缘故,一切事何尝不是如此。在一个圈子外面的空言,总是头头是道,及至设身处地的时候,只有作奴隶还好些。他想到这些话,便感得人生的一切,总是有点隔膜。虽在至好的朋友,也不能将一伙心交合得起来。联想又使他记起英苕与他所说的那许多话,一重突然的恋想,顿时自己迟疑起来。且不看信,只管低下头去寻思。觉得身上有些烧热,眼睛内涨痛,心似在胸口上突突的跳动。可怜他在这时,似乎已经入了神经过敏,与心思纷杂而少有条理的状态。 慕琏正自要聚会起精神来往下读去,忽然一种拖鞋的声音,一步一步地从门外走入。刚是他将这封来信,压在别一本书的下面时,而叔父建堂却由门外走入。 慕琏有气无力地,只从喉中作出个“嗄”声来。 慕琏将身子欠了一欠,用双手抚在胸上,不知怎的,觉得靠胸口的皮肤,编是有些震震的。仿佛来预先告示一个朕兆一般。但焉能不来回答这一句话。于是他稍停了一停,又着眼到那本旧书的叠边上去。方说道: 慕琏听他这样直爽而威严的说,自己的心在内中仿佛跳动了几下。但又不好驳他。自己素来是一个性情沉静的人,在这突然的一时中,觉得面部奇热,一腔勃勃的气,也有些按捺不下。明知他的言语中,夹着冰利的锋刃,向自己脸上刮削。但怎样回答呢,踌躇着仿佛是自己的脑力已失了明确的制裁一般。恨不得即时要将郁存在胸头上的话,迸裂出来;也恨不得即时离开这个魔窟,快些回到自己的读书处。当他听那些话时,不但愤恨,而且有种无名的悲怀触动,似乎要哭了出来……踌躇着,似乎不能再加以按捺忍容了。但如闪光一般,有一张画片,是自己见过的,又倏忽地在眼前闪过。自己觉着身上颤颤地,终于将欲出以报施的话,咽了回去。 建堂走过来之后,向慕琏注视了一回,便在室中走来走去。过了有二分钟的光景,便凑近慕琏的身边慢慢地道: 建堂的眼又着在东壁上那幅字上,不再言语。 建堂却不甚注意地向着东壁上那一副对联道:“这种书,我也曾看过一遍,我以为最好是由其中可以得到很多的事。” 四围静谧,一切所见的,都表示出凌晨的安静来。淡白的天色,尚微微有些黑影。西沉的半缺的月光,与枝上的露珠相映射着,虽没有风,而峭冷的空气,使人疑惑是季候换了。他骤然由温暖的床上起来,倒不觉得有冷的感觉,反将自己纷纷乱乱的思想,澄清了一些。他将两手放在衣袋里,只是来回不住步地在院子中走。 先时送信的老仆人,斜披了油渍而光亮的长袍,走了进来。 他走着,一边想到信中的意思:“怎么对付呵?”他真如同坠入渊中时窒息的滋味一样。然而他的思想却更杂乱了。 他反复地寻思,一直的到了日光初上的时候,光明来了,他心中仍然是沉在黑暗与苦闷的空间。他对于这封意外的信,已经没有法子处置,而对于英苕的沉挚而痴质的新恋,在他的第一次经过的心中,更是推宕不出。只有望着树枝上,渐欲融化的露珠,呆呆地出神。 他原没有心去看书,更那有好古的心,去看这样陈旧的著作。不过他看了这一小段,却仿佛对于他此时的心思,有点赞助。他便重复地将后面两句记了几遍,将书放在几上,自己喃喃地念道:“瑕疵在中,则眉睫不能匿之……不能匿之……”看着方格雕花窗上的日光,似乎对他显示嘲笑与不同意的慰藉一般。他几天来没曾由镜里看看自己的面部,这时回身到外面的架子上一方大镜子中,一照自己的脸,瘦了好些,而且眼眶外有一层青晕,他不觉叹了一声,便又记起“眉睫不能匿”的一句话来。但他对着镜子寻思“瑕疵”两个字的正确解释,却终不知下什么样的定义方为合宜。 于是一个电报,便落在建堂手中。 一个常来收拾屋子的仆人,揉着眼睛走进来,手里持着一封很厚的信道:“这是方才从城里邮局转来的信。”说完就放在慕琏的肘边,又揉着眼睛,踱了出去。 “攻心!……”慕琏将这两个字很嗫嚅地说出。 “我刚看过……几页,是本……《三国志》……小说呢。”他随意地说。 “她与她,自然是敌对的,但我却为什么来呢?她现在竟然知道英与我的事——自然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呵。她向来是很庄重的,是在这个如囚狱的房子中,住过年岁稍多的。她难道真诚的倾向我么?……不能呵……想不到的事,或者是她的一种手段呵。她是愿意英早早离去,她便得安闲,自然的,英是那样想……无论如何,这是她们的事呵……我作牺牲;……作妒忌与爱的牺牲,我的生活的路标在哪里呵?……我研究什么呵?……她们由最先期,所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范围中来,或者也是遵从定命的关系……不,这是多么辽远的问题。但现在,我的命运却要怎样去决定呢?果然她再说破,这不是更多的麻烦,且给予我以烦恼吗?仅仅是一种劝告呵!我更有什么对付的方法?……也或者是种变相的诱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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