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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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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啦,好呵!谁教你这样?还不是心眼里,肚腹里,装满了金钱的幻影。你自己乐意去作的,谁拉拢你来?谁命令你来?可不令人笑死!……倒跑到家中,拿我们这些应该给你们有几个臭钱的人出气的玩意来发泄。有话请你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什么,有话尽管说好了……藏头露尾地我看不起这种卑鄙的样儿……好就好,不好呵……我也同你一样……”她说时面上并没变色。她是似乎游戏与玩侮而又嗔怒地说的话,然而由这样的女性威严之下,足以使立在她面前的人,不敢存反抗的思想。 “你……不会自己想呵。我们只是这样呵,只是应该这样呵,你,据我知道的,是一县里的绅士,教育会长,宣道会的名誉会长……什么什么,我别的不说,你能够不将自己的心腑对人披露吗?的确,我也不能够被你隐过。你呵,好意思,且真有这种胆力向人说,你无愧于这种首领吗?……我们……” “你怎么……我是忙得很,几乎连应办的事,都照应不过来……跑到城中……股份的分配,人员的收纳……发邮电的时候,更属居多,你们呵,每天没事躺在家里没得这个……又没得那个……”这是建堂由外院到英苕的房中,正在卸去长衣的时候,向床上半闭了眼睛似乎要午睡的英苕这样烦烦地说。 真的,这一对青年男女,在暮色苍茫的河岸上,彼此忧心的互相倚伏着,静听着终古不断的流水声,看看辽远的前途,如罩在迷雾中的恍惚一般。 § 十三 秋风肃杀的威力,渐渐地开始,而一切景象,都要由繁盛的夏日,渐渐变为冷落了。早上很大的露珠,在满庭中的树枝上粘着。照例去催人工作,而且催人去往死的路程中前进的日光,到了这个时候,也似懒得抬头。由熏热的夏日,竟然到了初秋了,每个人凡是见了这种由气候变成的景状,都起些无意而感叹的思想,虽然即使不是个诗人。 近中烦扰的慕琏,如同蛰居地来到这个奇怪的乡村中,已是一个多月了。他本来还有大学中未完的课程,但是建堂因为一定要在过几天后,同他到自己公司设立的地方去布置妥当,方让他回校。实在呵,慕琏这时的系恋,与最感困难去找解决方法的,是另有个问题的。他这一夜中,没曾好好的睡过。——在这几天,几乎可以说是成了惯例了。天还没十分明亮,他卧在床上,觉得头疼心乱,如同有人在外面招呼他,而且牵曳他的。这样,他就披了大衣,到院子中来。 那里有个人在呢。 这是怎样的情景呵,一个面上表现出苦闷的形状,与眼圈下带有青色的少年,立在清晨的青天之下,虽有朝光散布在地上,不能少少减去他心中抑郁的思想。 过了一回,他从半意识的状态中,又蓦然惊觉回来。强撑起精神来,去续看那封抓在左手内的来信。他看以下是: ……则汝之苦恼,不言即喻。人有恒言,以为习文学者,易动感情,且多激而不静,烦而难安。往者我与汝亦每嘲笑彼等,苦思冥索,究为何来?以为世界苦人,莫此为甚。且我尤恶彼等执笔,辄以惊心动魄,或故意刻划人物,描绘事实为可厌。实则我笔固走极端,作偏激之言,以刺彼辈,而事实所在,亦诚有不可掩者。今竟何如?汝固非习文学者,汝固注重到实行的事业上者,汝固一勇毅沉定之青年,今竟何如?我因汝来信,初疑非汝所发……汝果何因以至如此? 我由此得一教训。则任何人不当与天然相违抗,其有抑制精神上之苦痛,而求得达物质平面上之光泽者,是如西人所谓‘The Black Dog was on his back’,同为恶喻。我固不知哲理为何物,然亦知凡属人情,总为天然之所支配,畸轻畸重,或有分别,至于趋向,初非二致……汝今当信从此言!…… 蓦然地一个如闪电般的怪想,从他的脑中越出:“终是如此呵,不如早早的逃去这个新投入的网罗……回想我在都会中,一般人的期望,自己的努力,到底是为着什么呵?平日在自己学问上用的工夫,费的精力,难道就可以连同我这飘流的身子,陷在渊水里面吗?……我每每嘲笑,且侮视他们,对于女性的引动与不安,我可以被他们嗤笑吗?……我应该这样吗?”由疑问中新获得的解决,仿佛可以给他一个清新而恢复精神的助力。但这种片刻的兴奋,是迅速的,即刻他又记起英苕前日在村外河岸的石堆上,与他所说的话;以及当她用柔白的手,加上他的额上时的微微震颤,他至此便觉得方才判断的基础,有些摇动起来。 他平生没曾有一次对于妇女用过情;也没有一次一个少女或妇人对于他作悲哀缠绵的眼光的流盼。现在他也如同新嫁娘初入到一个新鲜而可恐怖与疑闷的境地。他知道这个地方,是个魔窟,威严的房子,仆役,谄谀者,叔父伪善的言行,妇女们的诱引与嫉妒,在在都如同射出若干毒光的火箭向着他。而且使得他无从避却。他自幼时富有的毅力,在这个环境中,似乎早已消失了。立在细叶松下,在晨风中,漫无定意;且懵然地看着片片的流云,不知这个将来的时光如何度得过去? 正自茫无所主的他,收到这封好友的来信,暂时真可使得他的精神为之焕发。他斜靠着桌子边,急急地拆开一气读下。信封内淡黄色的纸上写道: 由君复函中,使我以此问汝,汝知在埃及古代,有Sphinx之怪物乎?立于道侧,索人解谜,不能答者,必噬之。此何如事,或亦是荒唐言,但汝亦曾思古怪之埃及古代人,何为有此传说?此亦一谜也,汝曾新得索答之法否?我以为如此怪物,在人间世,却不缺少。兹先置之,我今以一事相告,前夕我等四五人——即与汝我最熟者,汝必可猜得,故不及。——方由山中归来,时微雨零蒙,花香在路侧时时射放,低云罩野,三五灯光,隐约在柳塘草堤之外。我等各乘一骑,且行且语,不知何故,忽乃及汝。此我等久不相谈之材料,无意中获到,其快可知!勇非著短衣,以银色绦束腰,时时在马上顾我。但在黄昏,不能细辨其面部之颜色。彼断续言曰:“慕琏久不来信,想在乡村有奇遇,而不复念及吾辈放浪之生活……”近日来此等言语,多有谈及者。实则好友骤别,感思自重,其在当时,或反不计。时吾辈在晚烟迷蒙中,策骑归来,远望林际流云,杂色交映,遥念汝若真在天际,把晤无从。 汝函何其令人奇诧,一若陷入何等不幸之境地者。故居归去,为乐正多,况有安静之风景,快适之家庭,足以安汝久客泛泛之灵魂,以我度之,虽不必日“欹枕北窗下如羲皇上人”,而如此幸福,亦殊足羡叹!今乃如此,非我意想所到…… 汝似有所遇而不实告我。汝之性质坚定而凝滞,苟滞于事物,则解脱自难。然以汝此次之旅行,竟有遇耶?是不得不令人作非非之想。盖以时与地考之,似不能发生此情节,且即有遇,亦似不应如汝言之迷惘烦懑,至于极度……我以为汝秘守之故,未使他人闻知,但默计将何以慰汝者,不知将出于何途。 好友!汝以何因缘,坠此泥淖中,而不能自振?往常汝每同我在凉庭树荫下,作夏日之长谈。誓以此身尽力于社会,不复效一般青年,沉迷颠倒于性的迷径中。且斥彼辈为怯懦,为愚騃,今竟何如?我非自夸,恐汝终不我及。我于此等问题,取自然二字作标准,既不必显示排拒,更何为尽力倡导。乐固应然,悲亦自取。如彼露珠,朝润在叶,午便成气。如我一身,身虽灭亡,质却仍在。佛言六尘,斯当为一。缘心俱来,何必矫情拒之。而其后乃身罹其灾。 我所设想当无错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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