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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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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扰的喊呼喧嚷之声,由各个敞开的玻璃窗中发出。突然的一个惊恐,使得街头上的小孩子们都楞楞地立住了。电车铛铛地连续不断地驶去,如电影般的街市中的瞬息,也似为这个纷扰的声浪震动了。 玻璃窗子碎在地上,很华贵的酒楼,变成一个打架的场子,忙了带刀的警察,尖利的笛声鸣着,中间杂以杂沓的人声,与街中的狗吠。什么恐怖发生,在这个夏日的闹市里? 雪光越发白了,溪谷中都似有风声的吼动,老人仍然微笑,而下跪的人们,经过长时的祷祝,与忏悔,以后也都感到喧呶是无用处的,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但清朗沉渺的弦声中,似乎发出一种人语的歌词,切切地触到他们人人的听觉里。是: 烦恼之丝,将可怜的生物缚住! 没个,没个能破掉的在微尘的世界里。 屈辱的膝,只好跪在羞恼与失望的面前。 罪孽啊!有谁来安悦你? 如此啊,终久是流转的如此! 雪花终是晶明在雪堆里。 谁有权力啊,这样伟大的, 能点污它的清洁,与拔除它的罪厉! 各人的心里,各人的灵思里, 终是饮醉了毒香的蝴蝶儿, 迷惘地失了归路, 只柔懦地栖息在荆棘——在歧路的荆棘丛里。 我鸣着洗泪之歌,与清白的声, 这是啊,我的权力! 归路啊!归去! 要归到自己的荆棘的歧路中,去寻获你的血污的心迹! 迥然与从楼窗中飞跃出来的他,另变了一个人了。他迟回地、疑讶地,向园中走来,除了阵阵的草叶上油香与野花的奇臭以外,没有什么感觉。旧迹的感喟,使他回复到十七八岁那时平静、闲澹与自然的心境里。记得有一次,他随着他斑白了头发的母亲与一个表兄,在一家宴会中,曾到过这个园中的亭子上。那时亭子外边的粉色芍药花,正开得繁茂。他想起他的家中人来,这在他近几年中,放浪与狂妄的生活里,也算仅有的,因此他不由得战栗了!手指想抓住单衫的扣子,也几乎不能抓住。他记起十岁时候,在他的父亲房子中,偷喝过一回酒,居然变得烂醉。因此他那严厉的父亲,将他母亲骂了一场,甚至他母亲哭了一夜,他因此再不敢,且是不愿去饮一滴酒了。他想到这里,使他抖颤与懊丧了!怎么啊,如今竟变成这样!设使母亲在着的时候,她见我终日的酗酒,将要怎样呢?但如果她还同我生活,在这个可惨与悲悯的世界上,我或者不这样的狂饮了,而且我决然终于不变我那个温和与善良的态度啊!他无力地披着高大的茂草,蹴着小的石子走,一面却沉痛地想着。至于园中到底是荒凉与颓废到甚么样子,他并不曾注意。走到一所破漏的屋子前面,他无意地看见门檐上有三个用金砂堆成的字,末两个字是“云轩”,第一个早己看不清楚了。他于是有一个思想使他尤为烦闷!“哦!这是什么名字的园啊,我曾记得母亲对我讲过?”……终于他记不起了! 老人从雪岩上下来,在距离他们还有六七尺高的斜坡上立着。在白发纷披下的弦声,更柔和悠扬了,似乎已将这下面的人类的心,都黏着上去一般!于是众人都喃喃地祷祝,他们抖颤的声音,从广漠的野中振动,都纷纷地宣述他们自己的罪苦与请求老人的救济!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渺小得如小儿一样。这时吁求神人的助力,给予他们以明光的烛,引导他们往前路上走去!他也是一样真诚的动作。在他与他的同来的伙伴的注视中,老人和蔼地微笑了。弦声更紧奏着,在清冷的空气中,在众人跪伏的上空,很有些悲悯与矜怜的韵味,在众人渴求与热诚的祈祷中,在这种奇异的境界,他自己感到非常的痛苦与悔恨。他自觉是多么的微小与恐怖啊!这时弦声清朗而沉渺,仿佛将跪在下面的人们的烦恼与痛苦,都从弦声上弹泻出。 破晓之前的天空,在园中满浮了玄秘与特异的景象。清露濛了的星光,分外润媚。杂花的香气,在清淡的空气里分外甜静。时有几个蚊虻聚飞之声,但也很微弱了。他疲倦与烦苦地醒来,身体上习惯了的痛苦,自从他投入烦恼的窟以来,为患难、艰苦、迫压、戟刺所锻炼的,不甚以为苦楚了。他恍惚醒来,还仿佛母亲在他身后立着,用忧虑与爱的眼光注视一般。他这时不恐惧,也不战栗,不懊丧,也不忏悔。他揉了揉眼睛,向笼了薄幕的星光望去。他觉得那是美好的世界所存在的地方。他觉得雪岩的窟,或者尚能有一天得投身其中。白天的打击与逃脱,他这时并不以为是幸福或是罪过!甚至所有他以前,从他因激烈与狂热的情感,开始燃烧以后的事情——放浪的事,他一一明了地记在心中,但他却不再去思索了。 毒热的夕阳,渐渐沉落下去,在这个僻巷中,没有一个人走过。只有一个穿了补缀衣服的小姑娘,提了一篮子野菜从巷外走来,到他身旁,呆看了他一眼,也就无意地走入一处矮小茅屋的人家去了。 日光已经沉落下去,满园中已暗澹地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夜幕。他在破屋的倾斜的篱笆前面,无意味地立着,他竟也会想到夏之夜啊!“我今夜要宿在何处?”在从前他不会有这等思想的。到了那个赌窟与秘密会所中,自然就很恬静地睡了,他绝不会发生“将来”二字的疑惑与思虑的。微热的黄昏之风,已将他狂饮下的酒力都吹消了。他对于一日内所经过的事实,也不复能记忆了。对于自己的将来,更没有完全的勇力去筹画与思索,只有久远的过去的旧迹,却于这个夏日的黄昏中,盘据在他的心里。他迟疑地坐在破屋将要倾圮的檐下,看看满园中似乎蒙了一层黑纱般的迷惑与恍惚。空中的云影被刚出的细而弯弯的月光映着,似乎得意地、骄傲地正在嘲笑他。在静悄的境界里,他开始听见亭下的鸣声,就在他的足下的乱草中。他不禁呜咽地将头俯了下去。他几乎听到他的心底的啼声了!他似乎看见有许多狞恶的怪物,追逐着他,将他逼到一个黑色而迅流的深渊中去。他这时久经燃烧起的情绪,都止熄了,使他想到赌窟与秘密会所中的生活,都如在地狱中过去的一般。但他又这样想:“人们谁不是终日在赌窟中生活?成日拿了生命去赌输赢啊?谁曾不在秘密中过生活呀?”这样想着,似乎可以将他的痛苦减少些,但同时,他总觉得他的母亲在身旁用爱怜的眼光,忧虑地看他,他再不能忍耐了!便跪伏在破屋前面,在静无人语的园中,他禁不住沉默的压迫与月光的爱抚,他狂笑与愤怒的眼泪,又重复涌流出来! 当那些神经过敏的人,将那个飞影由窗中逐出的时候,他已有充足的活力,能够使得他的影,随他用最迅疾的速率,去跳越与飞腾了。他的技术本领,早存储于青年的体力中,如今居然有利用的机会了。当他在酒楼的上层与一位绅士、一个公司的收账员用武之后,他眼见那一个人,半边红破的脸,向椅子后面倒下。他开始听见楼下惊疑的呼声的时候,他自己觉得体力虽仍活跃,但眼睛里有些昏花了。他看到案上的酒杯,有些活动迷乱。他由二层楼梯跃下,几乎可说滚下。对面一撞,一个侍者的白衣,已染满了一些鱼羹。而且侍者的头,撞在木壁上,与盘子碎在地板上的声音,同时发作了。他昏乱的眼光中,许多丑怪的头,都向他注视得惊呆了。他又看见壮年的人,都将大而红的口乱启开,他何曾听见什么!但他恍惚的脑子中,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他奋兴的心开始怒裂,而且悲哀!又被不可屈折的情绪压裂了!在他身旁的磁杯、花瓶、盘子,便随他的臂四处飞转了。而大的武剧也发生。他看见除他以外的人们,是怯弱与卑鄙的,如穴中的鼠一般的无用且讨厌!他不曾再有理性的思索与辨别。他这时只知他是一个狂怒的动物罢了!他只是用不可止熄的心中的火,要想将这整个的世界来烧掉!但是他在狂醉与愤怒中间,也觉得出群众的眼光,是激怒而仇视的向他注射着。同时也听到门外的尖利的笛声,他被这等尖利的声音震动,因此声音所受的打击,使他终难忘却。他看见门外已是如潮水般的蠕动着些人,他何曾肯受这等屈辱啊! 奇怪的歌声,每个字都深重与明了地透射到各人的心底,他们同时觉到自己心田中的泪痕,把他们周身都湿透了!浸掉在战栗、悲惨、失望的意境中!他们全体呜咽的声,将弦声来混合了,忘掉了!都深浸在迷闷里,似是有若干锋利的荆棘,刺透到他们的心中!及至他们醒悟过来的时候,老人没了踪迹,雪岩的窟更朦胧了,而弥漫山野的雪,重复坚结起来。一切,所有的一切,如初从远道处来时无异,不过清朗沉渺的弦音,还似是在冷冷的空气中波动。他这时第一个先感触到惊惶与失望!他来的目的,原不明了,但是在末后他的了悟性,竟比所有路遇的伙伴们都丰富而且深澈的。所以神的老人不见之后,他忽然如坠身在雪崖下的惊疑与惶恐了!他明明听见弦中的歌声,知道祈祷是无济的,求缥缈的神去掉他的罪恶,是不可能的。他想他将永远被抛弃在歧路中了!他苦痛的心,将永远永远为荆棘所刺伤了!他以为他也永远被圣洁的神人遗弃了!那是怎样苦闷啊!他在那片刻中,也迅速地将他畏惧是罪恶的事情,活动在脑子里!他痴望着高高的雪岩的窟,想道:“我如今为什么来的?果然我的罪恶不可拔除啊!而且为什么连神人也不容我最后的忏悔?我母亲生我以后,也一样如同别个儿童的天真与纯洁啊!酒狂罢了!因色情与人决斗罢了!一个可恶的光棍的打死罢了!诅咒与怒詈,无同情与骄伪的对人类罢了!可是我原来何曾这样!算得罪恶吗?算得不容忏悔的罪恶吗?他人的更大的罪恶,谁曾见过惩罚的?但我心中的荆棘之刺,终是痛着,为了自己,为了他人,但终是过于饮了毒酒吧!恶之花在我心底,终是没有萎败之一日!但何必哪!生长吧!发荣吧!……我微小的生命;与灵魂,竟被神人抛撇了!……” 这时他失望与愤激的心中,因希望而狂妄了!并且极力地诅咒着,他再不想忏悔了!不想跪伏在传说与灵迹的偶像之下了!他只想凭着心中的火,要将世界来燃烧了!不过他一边想着,一边觉得心中,也真的刺满了荆棘的刺,有不可忍的痛楚。突然的回头望去,哦!一切的伙伴们,早已没得踪迹了。而北风的尖冷中,在他身后,却正有个人安详温和地立定,用忧虑惠爱的眼光注视着他,那正是他在摇篮中时,所见的母亲啊。惊急与打击中的希望,重复照在他的心头,他勇猛地跪在母亲的膝下,觉得母亲用臂来围着他,似乎正为他抵御一切恐怖的事物,不至伤害他。他觉得有无量不可思索的悲酸与依恋,而羞愧的心绪,同时发生出来,而心胸的荆棘的刺,也全然的消失了。胸腔中空洞地,如无一物了。不知是欢喜还是安慰,但是神经已昏迷了!……迷惘中,无感觉中,就此突然醒悟。 复杂而且多心的人们,将全个街市都扰乱了,但由楼窗中跃出的飞影,却即刻不见。 在高大建筑物的最下层,距马路不过四五尺高的窗中,如飞堕下来的一样迅疾的,一个短服的人影,从窗前的电车道旁闪过,穿过街心了,跌倒了,重复跳起,向侧面一条路上过去。于是警察的尖利的笛声与群众的喊呼,同时急速地转了方向,是何等惊恐啊!在七月的毒热日光下,蹴起了满街的飞尘,一群人中有的将帽子丢了,有的脸皮也破了几块。“捉住!……”“万恶的暗杀党!”“凶手啊!”一片听不十分清楚的狂喊,由街市的中心喊出。于是全街上的人,都如潮水的汛动了。人人不知是怎样的恐怖!面色上都似乎有不可思议的疑惑与瞀乱。惟有电车的铛铛声音,比较着还能保持它的原样。 在层层的雪堆中与惨淡的日光下,恍惚灵迹启示了!雪岩的窟中,走出了一个抱着四弦琴的白衣的老人,远的,很远的,然而老人的白衣上的金光,却分明地映射在各人渴视的眼光里。众人都惊愕了,如同幻化在仙境里。他一样也感到神秘的吸引,便将一切的思潮,全平静地压下。他于精神的感应中,觉得人人也都如此,而且只有比他更为真诚与希冀。老人渐渐从雪窟中走下,远远地听见悠扬与谐和的弦声,在雪上弹着,他觉得心中如饮醉了醇酒一般。如有无限的希望与拯拔,就在目前了。但也感到细微的恐怖。空中的弦声响动,怒号的北风,也同时停止。他突然觉着膝下滑湿,原来是坚积的雪融化了。他同那同来的人们,将各个的心灵,都似放在香软的花萼之中的甜美与安定! 他没有关顾到身体的伤损,没想到电车轨道下的惨死,更没有同情街市中儿童们的惊怕!当他由窗中飞一般地跃出,在他的醉态恍惚中,他自以为如飞鸟的快活与自由。他猛烈与飘忽地穿过街心,在他熟悉的道路中,如同他童时在柳树林中转圈的娴熟,便走过四五条小巷。起初还听见后面人声的喧叫,但从热闹的街市,走到临近城里的荒场的僻巷中,便甚么都听不见,只仿佛是有无量的耳语,飘宕着从天外吹来一般。这时金红色的阳光,远远返映着城中最高方塔的铁顶,格外熳烂,而他蓬散着的头发上的汗珠,也一滴一滴地洒在热的土上。 他损伤与枯竭的心思,终于决定了!他知道,他此后,将要怎么做去。他平静地想过,也不再作思索。只是望着润媚的星光,似乎已经看到一个美妙的世界,在星光中浮现出。 他惶惑地四顾,一个曾经到过的地方,不意地出现了。距这个僻巷不远,有一所荒废的花园,是极古旧的园了。破木门外一棵多年的银杏,是他二十年前的老朋友。他突然见是这个地方,顿然使他纷乱、愤怒、激动的心,暂时如浸在冰雪中的清凉与透澈了。在片刻中,使他想起他初入学校的时候,天天同着几个强健的同学,由学校中跑出七八里路,到这个园中游玩的故事。他想:“多末天真愉快啊!西邻的朱小符,都是将学校的制帽斜挂在脑后,瞪起眼睛来,如上前敌般的勇敢,就爬到银杏的最高枝上去了。记得有一次春天,下了一场细雨之后,还有顾浮次,我们三个人,踹了一路的泥,将父亲给我的一双新式的小皮鞋,都沾污了。我们来到这个地方,我是立在东北面的露出的树根之上,朱小符便照常自告奋勇爬上树去。将一个鹡鸰的巢,——小而用细草与泥作成的巢,整个地摔到地上,有几个将近孵出的卵壳,全碰碎了。卵中黄白色的液汁,流在草地上,哦!那时是我童年中最大的惊恐与悲惨之心发现的时候!但是……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朱小符在某师里作了目兵,顾浮次在一个轮船公司作了记账员,还有……唉!……”这段思想,在他的脑子中活动得比流光还快。他久久没曾平放的心,至此想起了许多旧事来。老银杏的大叶上的绿色,竟将他饮下的火酒湛清了许多。他许多许多的同学,都从久经搁置的脑中浮出。他自重回到他的故乡来,几年的光阴,都在赌博的俱乐部,与秘密会所的黑暗屋子中消失了去。这个地方,与这些零碎的旧事,早已成了隔世的飞尘,然而在凶狂的醉中,忽然走到,并且不可思议地使他回想到这些事上去。 他在清寂中,感到颓丧的悲哀。久已涸干的眼泪,不能自禁地由疲陷的眼眶中泻出。他疲软地立了一会,觉得全身如在汗中洗过一般地难过。将单衫的领袖,整齐了一下,如同见远客一样的礼仪,这在他是没有过的。他慢慢地走到银杏树下,压住气息,往废园中看去。不禁使他愕然了!园中的草,都与短墙一般的高,从陷落的砖中长出。里边所有当日的屋子与花台子,都看不分明了。好奇心增加了他脚下的力量,踏着些不知名的草与荆棘,及盛开的繁花,往园中去。 他偷眼看看每个人的面部,都被怒号的北风吹得变成紫色,但并没有一个人离地起立。而且人人的目光里,都对着高高在上的雪岩的窟,从眼光中露出无限恳求与希望的光彩来。他们渴望着在半空神秘的窟中,有什么灵境出现,好安慰与赦恕,湔涤他们的“生”的罪恶,且也是他们祈祷与忏悔的证据。 久经酒伤的肺力,在他可说已全部的损坏,这时又咳嗽起来。虽在夏日的晚上,他却觉得有点寒冷了。已经虚耗的体力,至此更不能支持得住,并且连思索与忏悔的力量,也没得许多。园中的寂静,独有夜虫与蚊虻的嗡嗡的声音。淡明的月光引诱他,他的心思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有点迷惘了,似是几岁的时候,母亲在怀中抚抱着他,指着月亮讲故事与他听的一般的安闲与温软。他伏在满了灰土的石阶上,忘了现在;忘了将来;只有久远的记忆偶发的憧憬,在他眼前复现一样。他赤色明厉的目光,也开始合起。 一个异境浮现出,在他的半意识中。冬日的风,吹在广漠的郊原里,积雪还皑皑地,映在溪谷中。何曾留心看过天上的景色,但是似乎暗淡着。远远的树林散漫地排列着,似乎还听得见路旁的淡流中碎冰相冲打的细音。他随着一群人,静默地在修长无尽的道中走来。极目所见,更不知这条长的道路,一直是通向何处?只是愈远愈狭,末后竟如一条青的线纹,远插在暗淡的云影下,虽是觉着散着冰粒的利风吹在面上,但他觉得全身,已鼓起无量的热力与勇气,在精神的感应中,他也觉得他的伴侣们一样也是如此。而且一群人中,有不可细为形容的面貌与态度。包括了所有人生的职业中的人物。而且有许多妇女,也随在里面。只是没有儿童。人人的面目上,似乎都有深重的忧郁与悲哀,也都有些病的颜色。在他呢,并不知随在这一大人群里作什么?去有什么目的?走了不知有多少路的时候,满地上仍然浮现着积雪的浮光,长道的无尽处,仍然如青的线纹一般地插在暗淡云影下。忽然人群中起了一种突然的骚动,似是寻得了已失的珍宝一样的喜慰与欢呼!人人顿然呈露出同样的希望与渴慕的颜色。 他迷蒙的心灵,也骤然感到是他们的目的地达到了。自然,他也受了这种暗示,也感觉郁郁的心胸,似乎启开了。果然,他们同时在一个高岩的峻削的壁下立住了。全蒙了雪幕的山岩,在大道侧旁,看去再无路可通了,除非由这个高的山岩过去。白光映得眼睛有些眩惑。他们全然肃静了。沉寂地立定,都面向着雪岩半壁的一个窟穴真诚地跪下。他自然也随同举动,而且忽然感到,这是他悔罪与最好的期望的时候了!无数的男妇,都伏在冰冷的地上,如同受了催眠术一般地严肃与服从,几乎连气息都听不见。只是低头默祷。他的清白的心,在此时也酸咽地踌蹰了,一边用真诚的祷祝,一边却觉得内心颤动了!自从他会说话时到现在的一切所经过的事实,都全然映现出来在静无声息中。他觉得自身在这片刻以前,都是在黑暗中行走的,都是在罪恶的渊中淘洗的,这时对着伟大不可思议与神秘的雪岩的窟,自感到痛苦与渺小了。至于雪岩的窟,有什么神秘的权力与赐予,他是不知道的,而且也未曾思及,不过却如对着上帝一般地畏悚与战栗啊。 破晓的角声,从远处悲沉地吹起,他方觉得有点夏晨的微寒。瑟缩地回顾,迷离中似乎他母亲还在身后立着用忧虑与爱的眼光注视着他!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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