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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2)


  这是谁的责任?我想领导业务的应负责任。从一系列特种展和新楼陈列展,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点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全不想想直接领导业务,而对具体文物业务那么无知而不学,是什么?别人一切近于由无到有,却学了那么多,方法原因又何在?总以为我学习是从个人兴趣出发,一点不明白恰恰不是个人兴趣。

  正因为那种领导业务方法,不可能使业务知识得到应有的提高,许多同志终于各以不同原因离开了。因此一来,外机关有更好的位置,我也不会离开了。因为我相信我学习的方法若对头,总有一天会得到党领导认可的,研究人少,我工作责任加重是应当的。

  博物馆到计划搞通史陈列时,碰到万千种具体问题,都得具体知识解决,不认真去一一学懂它,能解决吗?不可能的!没有一批踏踏实实肯学习的工作同志,用什么去给观众?

  问题杂,一下子搞不好,是必然的。要搞好,还是一个“学习”。所以我继续学下来了。以为我只是从个人兴趣出发,其实是不明白陈列说明中所碰到问题的多方面性。一个研究员在很多方面“万金油”的常识,有时比专家权威还重要得多。

  从生活表面看来,我可以说“完全完了,垮了”。什么都说不上了。因为如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

  有三个原因稳住了我,支持了我:一、我的生命是党为抢救回来的,我没有自己,余生除了为党做事,什么都不重要。二、我总想念着在政治学院学习经年,每天在一起的那个老炊事员,我觉得向他学习,不声不响干下去,完全对。三、我觉得学习用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搞文物工作,一切从发展和联系去看问题,许多疑难问题都可望迎刃而解,许多过去研究中的空白点都可望得出头绪,面对新的历史科学研究领域实宽阔无边。而且一切研究为了应用,即以丝、瓷两部门的“古为今用”而言,也就有的是工作可作。所以当时个人生活工作即再困难,也毫无丝毫不快。一面工作,有时一面流泪,只是感到过去写作上“自以为是”犯的错误,愧对党、愧对人民而已,哪里会是因为地位待遇等等问题?

  大致是一九五三年,馆中在午门楼上,举行“全国文物展”。我自然依旧充满了热情,一面学,一面作说明员。展出时间似相当长久,因此明白问题也较多。

  后来才听说主席在闭馆时曾亲来看过两次。看过后很满意。问陪他的:“有些什么人在这里搞研究?”他们回答:“有沈从文……”主席说:“这也很好嘛……”就是这一句话,我活到现在,即或血压到了二百三十,心脏一天要痛二小时,还是要想努力学下去,把待完成的《丝绸简史》、《漆工艺简史》、《陶瓷工艺简史》、《金属加工简史》一一完成。若果这十八年工作上有了错误,降我的级,作为一个起码工作人员,减我的薪,到三十,至多五十元,在这种情形下,只要我心脏支持得住,手边有工具书有材料可使用,工作还是可以用极端饱满热忱来完成。而且还深信,这工作是会在不断改正中搞得好的。为什么?因为我老老实实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搞调查研究,有些认识是崭新的,唯物的!我应当用工作来报答主席,报答党。

  同样是一九五三年,似九月间,全国文代会第二次大会在怀仁堂举行,我被提名推为出席大会代表。我参加了大会。

  到左侧房子接见一部分代表时,主席和总理等接见了我们。由文化部沉部长逐一介绍。主席问过我年龄后,承他老人家勉励我“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吧……”我当时除了兴奋感激,眼睛发潮,什么也没说。为什么?因为我前后写了六十本小说,总不可能全部是毒草,而事实上在“一二八”时,即有两部短篇不能出版。抗战后,在广西又有三部小说稿被扣,不许印行。其中一部《长河》,被删改了许多才发还,后来才印行。二短篇集被毁去。解放后,得书店通知⑤,全部作品并纸版皆毁去。时《福尔摩斯侦探案》、《封神演义》、《啼笑姻缘》还大量印行,老舍、巴金、茅盾等作品更不必说了。

  【⑤也是在1953年左右。】

  我的遭遇不能不算离奇。这次大会经主席接见,一加勉慰,我不能自禁万分感激而眼湿。给我机会在写作上再来补过赎罪。

  照我当时的理解,这对我过去全部工作,即无任何一个集子肯定意义,总也不会是完全否定意义。若完全否定,我就不至于重新得到许可出席为大会代表了,不至于再勉励我再写几年小说了。

  这勉励,只增加我感激和惭愧。这经过,即家中人我也没有说,只考虑我应当怎么办。由于学习了几年主席关于文艺的许多指示,从工作全面去考虑,照“文艺面向工农兵”的原则,我懂的多是旧社会事件问题,而对新社会问题懂得极少,即或短期参加过土改、五反,较长时间却在午门楼上陈列室、文物库房、图书室。若重新搞写作,一切得从新学习。

  照我这么笨拙的人,不经过三年五载反复的学、写、改,决不会出成果。同时从延安随同部队,充满斗争经验,思想又改造得好的少壮有为,聪明才智出众超群的新作家又那么多。

  另一方面,即博物馆还是个新事业,新的研究工作的人实在并不多。老一辈“玩古董”方式的文物鉴定多不顶用,新一辈从外来洋框框“考古学”入手的也不顶用,从几年学习工作实践中已看出问题。同级研究工作人员,多感觉搞这行无出路,即大学生从博物馆系、史学系毕业的,也多不安心工作。我估计到我的能力和社会需要,若同样用五六年时间,来继续对文物作综合研究,许多空白点,一定时期都可望突破,或取得较大进展。我再辛苦寂寞,也觉得十分平常,而且认为自然应当,十分合理了。

  因此我就一直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学了十年。许多旧日同行,学校同事,都认为是不可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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