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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王际真(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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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已死去 (1931年于上海) 际真:这里已经像春天了,成天气候都很好。 朋友胡也频已死去,二十人中八十枪,到后则男女埋一坑内。现在我同到那个孤儿母子住在一处,不久或者送这个三月的孩子回到家乡去。 志摩走过北京去了,大雨回了汉口,这里熟人便少起来,我成天不出门,坐在一间三角形的楼顶,下面是饭馆,到了午时就跑下去同大胡子白俄并排坐席,吃菜牛肉汤同烩香肠,小孩母子住隔房,听听哭喊声音,便好像是坐在地狱边界上,因为那母亲(丁玲),若果那一天同丈夫在一块走,一定也就死去了。如今母亲幸而不死,成天就抱了小孩换尿片调奶粉,将来说不定还会在一种坏天气下捉去置之于死。际真,你是同中国离得太久了,你一点不明白当美国或欧洲法律到保护牲畜,鸡鸭倒提也算犯罪时节,中国人在何等情形中即可被杀! 我因近来看到朋友死亡,觉得这样支持岁月为无意思,心里真打算改一项事业才好。不过同时又还想我不久或者还可以恢复《红黑》,三人中缺一,两人还将试来办办。因为除了做文章,我什么也做不好。不过文章做下去,是不是可以成为一条大路,那可不知道了。中国日来因为各方调停,暂时没有打仗,“奉天军阀”皆称“同志”,江西共产党也在对峙中休息,许多小党员无事可作,故想到在文学方面,清除异己的办法,杀戮的捉去杀戳,监狱中满满的关了年青人,勒令各书店不为印行新书。各书稍有不同意当局的各处加以没收,用官方势力迫书店为出版刊物书籍,极力提倡低级趣味。 这些事情,都只无形中说明有权力的人非常愚蠢,使人愤慨,结果只是从各样情形上生出各样反感罢了。 他们有人为我在北京找事作,若有了什么办法,我或过北京。不过我非常担心我自己,是除了关门写小说,别的恐怕什么也不会做好。我成天都想有一个刊物办下去,不怕小,不怕无销路,不怕无稿子,一切由我自己来,只要有人印,有人代卖,这计画可以消磨我的一生。可是大致到老了我还是办不成。很奇怪是他们许多人,一年两年什么也弄好了,生活事业好了,老婆也好了,(甚至于本来麻脸的也在气运来时把脸变成光光的东西。) 我只想办一个一星期一万多字的周刊,就找不到一个书店出版。这些话说及时也很好笑,因为好像不那么难,又好像我应当希望大一点,不适宜想这么校我大半年不写小说,如今又在计画动手了,想写苗子,写许多许多,照例这些东西,在我除了把它同书铺发生一点银钱关系外,找不出别的可记忆的事情。如今大致有四块钱一千字了,他们优待我,据说是那么优待的,因为我的文章太多,反而成为他们嘲笑的理由,如今能节制一下,便加一点。 真是妈妈的,我想到这些时,我又要说我得回去了。我回去,混到军队里面去,还不缺少一种好机会,使我在危险里保留一个发财的希望。尽蹲在上海,又不能同什么团体发生特别关系,又不能做别的事,就是这样写文章,各方感情越来越坏,门路越走越窄,到某一天害一场病,就真非倒下不可。 我还作好笑打算,是我将来或者会忽然想去做和尚这件事,因为心上常常很孤单,常常不能如别人一样的快乐,又不能如别人一样生活,所以我仿佛觉得我站在同人世很远很远处,一定还可以做出一点事业来。 你近来不知做些什么事?书译到什么样子?喝不喝?我想说,你莫喝,试试学一个中国式的守道勤学的人,坚忍砺志,仿佛等候什么那种样子,大翻大作一阵,不知这是不是在纽约便可以把生活整顿一下。我想记念我那个最看得起我的爸爸,(他死了三个月了)印两本书,若果你译了《神巫之爱》同《龙朱》或别的,打得出一份,我可以试拿来到上海方面找出版地方。因为这里找胡博士或其他人作点序,上海的外国书店同中国的商务和中华是可想法印行的。印一本你译的英文本,同时印一本我的选集,倒很有趣味。可不知这事是不是可以做得到。 你若高兴做一点纽约通信之类,用中文写,告一些纽约地方任何东西,文学或电影艺术,或其他艺术作者作品,请你做一点来,有个小朋友办的刊物,请我问你要一点儿稿子。 我寄你那个论诗的讲义,不是顶好,但说得很对,有些谈中国新东西的不会谈得那么对,你见到没有? 上海很容易过日子,又很不容易过日子。我总觉得大致北京比上海清静一点,上海比北京好玩一点。我们在上海玩,只是在无人走过的寂寞马路旁走走而已。住处楼下是电车道,时时刻刻有隆隆声音来去,闭上眼睛想:纽约一定就是这样成天只听到钢、铁、汽、电的喊嚷。或者我过几年真有一个机会来到纽约,我们可以成天在街上走,我一定可以很耐烦的数那街道上古怪的汽车的号码,以及街道边的橱窗里广告。 你写不写字?你的考古学做了什么论文没有?近来中国南京开了一个古物展览会,听郑振铎说,龟甲文怪美怪体面精致,其余古东西也十分好,我本来一个月以来往返上海南京已近十次,可是看不到这个会了。 从文 二月廿七 这信估计三月底或可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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