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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王际真(1)


  在中国公学

  (1930年于吴淞)

  际真:今天是什么也做不好的一月三号,一连得到两次信。一号就流了些鼻血,照规矩今年还很得流一些血。你怎么还为我寄什么钱?我等它来为你买东西吧。不寄,顶好不要寄!我们倒很好过日子。

  一号我们这里饭也不开出,是厨子同我兄妹作难,近来不生火,就每天把铺盖包到脚坐在桌边教九妹的书。我们不怕穷,那是小事情,自己还能看书就得了。情形到学生看了也很可笑,是因为一本书卖不去的结果,当然同他们做生意应当尽他们选货,所以不要也不呕气。

  我这里学生倒好良心,借过我四次炭,烧火烤,把炭借过冬天还长,所以这几天又按照书铺的希望写文章。可是多少总有点儿气,文章就不做了。明年(今年!)还得在此教书,是逃不出什么,现在只是一心为使我九妹读点书,所以忍两年好好做点事。我一个月写的信还发不下,所以把这个一起来付邮。相也附到里面。我只是一天瘦一天,像吃烟君子。今天是坐到桌边就打盹的,半月来完全是这样子,生自己的气,找不出做人的根据,所以很容易生气。

  这里天气讨厌极了,落雨不落雪,落过一次雪还落雨,不讲道理的阴郁,都是上海人才耐得着的天气。这几日大风吹来吹去,全是整个的无聊。我就只能成天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呆。

  近来的上海作家皆成了劫中人物,全是极苦,无办法活,我所熟识的如丁玲夫妇,白薇……皆完全在可笑情形中度着每一个日子,中国的事真是没有法子。今年是起始的日子,恐怕还要糟,因为看情形决不会好。中国战事又忽然太平,我们的主席仍然安安稳稳在南京,“贺喜发财”,元宵仍然有灯!

  我的文章你不要看好了!因为每一本书差不多皆为一种“吃呀喝呀”的机会写成,我到讲堂上也宣传同学莫买我的书看。不看我的书,会对我好点,这是我心里猜想的话。我不欢喜熟人看我的文章,也是想掩丑的意思,可怜极了,因为发表虽然比任何人勇敢,到谈到这个时,害羞红脸了。其实完全不会好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坏的不可饶耍今年看天气同身体来,若身体还是这样子,可仍无好希望。

  若身体好点(譬如说有力气去爱女人那一种强项),我必定还得好好的来做点文章,卖不去也不问,因为教了书,学校是不好意思不为我答应伙食的,感谢他们,前三天若真无会计处说一句话,两兄妹到这时恐怕真还无法吃饭!你莫以为这是怪事情,我还有许多怪想不到的事情,就是成天同我在一起的人也料不到!他们都希望一个常态的健康,我却只愿意任一点性,就因为任性,所以才免不了时时刻刻是笑话,比酒疯子还糟糕。

  我是自己常常想只要不饿死,活他一个廿年,我一定还有机会做一个大任性事情,让社会上一切康强的灵魂有一个长久的笑话的。只要活得久,文章没有人要,还是要写!

  上五天是我生日,走到江边,有一个危险思想是“我跳下去”也好,不过,想想,为什么?就觉得有踌躇的必需了。

  大约应当为女人这样事投江才有意思,因为生活上任性,也至少得把这任性的结局保留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所以到后依然神气自若的吃晚饭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一个使我投江的女人!现在的女人总好像是等到那里,只要我伸手就开口说“我投降”,凡是投降的女人,我就要从她们身上找投江机会也不行了,所以还得想别的方法,也许十九年当有些新事情发生,总不至于像十八年那么发松发笑的过去。

  我写了两天文章还只写了七百字,心的软弱就可想而知。

  因为还是相信挤与榨,所以并不放笔,小睡也仍然捏定笔杆。

  笔是三年来一家人吃饭的一枝骨杆笔,看到它那样子使我想起自己竟同这东西一个情形,脏得不合道理,毫无所谓“中兴气象”。现在有一种好处是自己成天写字,不是要它好,字好有什么用?只是像喝酒,把一种东西疲倦到自己,日子就容易夜了。

  还是来一张画吧,本来上面还题诗一首,诗为——既作歪画矣,还应作歪诗,欲雨山头黑,家家唤小儿。

  诗可裁去了。另外有一张画,还用酱油染成黄色,据说即像古董。际真,画是不好,但请想想用酱油染黄题诗于上的心情,或者以为有趣味吧。叔华②才真是会画的人,她画得不坏。这女人也顶好,据他们说笑话,要太太,只有叔华是完全太太的,不消说,那丈夫是太享福了。我也想,若是兴趣好点,就做一个冒险的事,同一个女人来结一次婚看看。

  不过我却不想同“好太太”一类女人结婚的,因为一个并不需要好家庭的人,是有理由结一次比平常还更不幸福的婚姻才对的。我将在坏女人中选出没有再坏的女人,你看我慢慢告你吧。

  相是两张,我的还是三年前在北京畅春园(现燕京大学)照的,同坐者为一冠字将军,惟并非窦二墩,窦二墩这人是好像已经枪毙了的,押寨夫人可更不知道了。

  我暑假或者将同我妹返湘看看我的爸。我将学一点苗文,将来写文章一定还有趣味,因为好像只要把苗乡生活平铺直叙的写,秩序上不坏,就比写其他文章有味多了的。我来做一点呆事,一定还特别为际真写两本东西,作为献给一同在这可怜的世界中活了的际真一个纪念。书当在今年写成,今年印好,还总特意来认真写!

  你要不要明白“中国新诗过去的种种”,若是要,我要一个学生抄一份笔记送你,因为我讲这个似乎还清楚,因为中国诗人我只不熟郭沫若,其余多是熟人。去年到此就讲诗,别的不说。

  我们还有两礼拜就放年假了,到了放假我还是住到此处,这里鬼都打得死人,然而一点不怕,我倒奇怪,只欢喜清静。

  本来想把那张全家相寄给你,因为太大了一点,所以不能放到信里。

  每天在此只以接到远处来信为乐事。我把你的信还寄给我那可怜的哥哥去看,这好人,是最有人性的一个十九世纪人,我还想写他一本书,下个月就可成就。

  大家好!

  从文

  一月三日

  ①当时王际真在美国留学,因徐志摩介绍与沈从文成为朋友。写此信时,作者在吴淞中国公学教书。

  ②叔华即女作家凌叔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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