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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夫的故事(3)


  这年轻人得到了自己同公主所生小孩后,想法逃到了邻近国王处去。进见国王时,为人既仪表不俗,应对复慧辩有方,畅谈各事,莫不中肯。国王心中十分欢喜,便想封他一个爵位,只不知道何种爵位比较相宜。那时正当国家文武考试,这年轻人不愿无功受禄,就用另一姓名,秘密投考,已得第一,又戴好面具,手执标枪,骑一白马,去同一个极强梁的武士挑战,结果又把这武士打倒。国王知道这人智慧勇力,皆为本国第一,其时正无太子,就想立他作为太子。

  那国王说:“远处地方来的年轻人,我虽不大明白你的底细,我信托你。你的文彩是一匹豹子,你的勇敢象一只狮子,真是天下少有的生物。我这时没有儿子,这分产业同一群可靠的人民,全得交给一个最出色的英雄接手管业。如今很想把你当作儿子。你若答应,你想得一女人,这里五族共有七个美貌女子,尽你意思挑眩看谁中意,你就娶谁。”

  那年轻人见国王待他十分诚实坦白,向他提议,不能不即刻答复,就禀告国王:“国王好意,同日头一样公正光明,我不敢借口拒绝。作太子事,容易商量。关于女人,我心有所主,虽死不移。若国王对这事有意帮忙,请简派一个使臣,过我本国国王处,为我向他最小公主求婚。若得允许,我愿意在此住下,为王当差;若不允许,我得走路。”

  这国王听说,当时就简派大使,携带无数珍奇礼物,为年青人向那国王公主求婚。先前那个国王,素闻邻国并无太子,心知必是那个贼人,就慨然应诺。但告使臣有一条件,必得履行,公主方可下嫁。这条件也并不算苛刻,只是应照礼法,到时必须太子自来迎亲,方可发遣。使臣回国覆命时,就详细禀告一切。

  年轻人听到国王条件,心怀恐惧,以为若回国中,国王一见,必知虚实,发觉以后,定然捉牢不放。但一切既已定妥,若不前去,则又近于违礼,且俨然懦怯不前,将为人所轻视。便启请国王,商量迎亲办法,以为若往迎亲,必有五百骑士护卫,以壮观瞻。希望这五百骑士,人马衣服鞍辔,全用同一式样,同一颜色。

  国王依言,即刻派定五百年轻骑士,各穿紫色衣甲,身骑白马,用银鞍金勒,王子也照样扮扎停当,二百五十个骑兵在前,二百五十个骑兵在后,迎亲王子,藏在其中,直向那年轻人本国走去。一行人马到地以后,五百零一个骑士,便集合排成一队,同在国王面前,向王敬礼。鹄立大坪中,听王训令。随行大臣禀告国王,太子已到,请见公主。

  那国王一见骑士队伍,就知道贼在其中,毫无疑问。细心观察一阵过后,便骤马跑入迎亲队伍中间,捉出一人,并骑急驰而去。

  年轻人既已被捉,心中便想,若未入宫,必有办法可以脱身。一旦入宫,欲再出宫门,事不容易。但他这时仍然毫不畏惧,深知命运正在祸福之间,生死决于一人。那时国王把他带入宫后,即疾趋公主花园,把他带见公主,任凭公主发落。公主尚未出见时,国王就向他说:“小小坏蛋,你聪明千次,糊涂一回,前后计谋,巧捷无比,事到如今,还有话说么?”

  年轻人说:

  “诸事是我所作,我无话说。我只请求国王,当公主面,公平处置。若我所作所事,应受国法惩治,我不逃避。若我还有理由可以自由,我也愿意国王,不必请求,并不吝惜这点恩惠。”

  公主正因想及小孩,不知小孩去处,心中发愁。出时眼泪莹然,斜睇这年轻男子,虽事隔两年,当时正值黑夜,面目不分,如今衣服改变,一望就知这人正是那夜冒犯入宫的巧贼。公主心中怨爱纠缠,默然无语。

  国王一看已知情形,就说:

  “年轻男子,你既愿得公主,公主现在已归你所有!”回头又向公主说:“这贼聪明狡黠,天下无双,这次交你看守,好好把他捉牢,莫让这贼又想逃脱!”国王说完,自己就骑马跑去了。

  到后这年轻男子,便当真为公主用爱情捉牢,不再逃走了。他既作了两国要人,两个国王死后,国土合并,作了国王。这个国王,就是一本极厚历史所说到的无忧国王。

  故事说毕,人人莫不欢悦异常。但其中有个研究历史的学者,以为故事虽空幻无方,益人智慧,大家欢喜,也极自然。惟这个善变的人,所有历史,既说已有一本极厚书籍说到,他想知道这书名称,版本,形式,希望说故事的人皆能一一说出,他方能承认事非虚构。因为他是一个历史学者,若不提“史”,他不过问,若提及史,他要证据。

  那年轻农人,把一双为火光熏得微闭的眼睛,向历史学者又狡猾又粗野做了一个表示,他说:“要问历史是不是,第一,我就认得那个王子。不要以为希奇,我还认得那个舅父。不要惊讶,我还认得那个公主同皇帝!”那历史学者茫然了。农人看到那学者神气十分好笑,且明白自己几句话已把这个历史学者引入了迷途,故显得快乐而且兴奋。他接着说:“历史照例就是象我们这种人做出说出,却由你们来写下的。如今赶快拿出你的笔,赶快记下来,倘若你并没看过这本书,此后的人还以为你记下的就是那一本书了。你得好好记下来,同时莫忘记写上最后一行:‘说这个故事的是一个青年农人。他说这个故事,并无其他原因,只为他正死去了一个极其顽固的舅父,预备去接受舅父那一笔遗产:四顷田,三只母牛,一栋房子,一个仓库。遗产中还有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子,他的表妹。他心中正十分快乐,因此也就很慷慨的分给了众人一点快乐。’这是说谎,是的。这算罪过吗?你记下来呀,记下来就可以成为历史!”

  大家直到这时方明白,原来一切故事全是这个年轻农人创造的,只有最后几句话十分真实。原来谁也不希望述说的是一段历史,一段真事,故这时反觉得更多喜悦。其中只有那个历史家十分生气,因为他觉得历史的尊严,不应当为农人捏造的故事所淆乱。但这也不过一会儿的事,即刻他又觉得快乐了。他虽不曾看过那么一本关于无忧王厚厚的书,他从农人的口中,却得到了一个假定的根据,他疑心另外一个地方,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本厚厚的书。他不相信这故事纯粹出于农人自造,却疑心这是一个“历史的传说”,当真他就把这故事记到他一册厚厚的历史稿本上去了。

  为张家小五辑自《生经》。

  一九三三年四月,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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