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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不奇(1)


  满老太太从油坊到碾坊。溪水入冬枯落,碾槽停了工,水车不再转动,上面挂了些绿丝藻已泛白,石头上还有些白鸟粪。一看即可知气候入冬,一切活动都近于停止状态,得有个较长休息。不过一落了春雪,似乎即带来了点春天信息。连日融雪,汇集在坝上长潭的融雪水,已上涨到闸口,工人来报说水量已经可转动碾盘。照习惯,过年时,每个人家作糍粑很要几挑糯小米和大米。新媳妇拜年走亲戚,也少不了糍粑和甜酒,都需要糯谷米。老太太因此来看看,帮同守碾坊的工人,用长柄扫帚打扫清理一下墙角和碾盘上蛛网蟢钱,在横轴上钢圈上倒了点油,挂好了搁在墙角隅的长摇筛,一面便吩咐家中长工,挑一箩糯谷来试试槽,看看得不得用。

  工人回去后,老太太把搁在旁边一个细篾烘笼提到手中,一面烘手一面走出碾坊,到坝上去看看。打量等待试过槽后,再顺便过村头去看看杨家冬生的妈。孩子送客人送了三天,还不曾转身,算是新事情。二三十里路并不算远,平时又无豺狼虎豹,路上一坦平,夜间摸黑也不会迷路。难道真是眼睛上有毛毛虫,掉到路旁“陷眼”“地窟窿”(死去万年的火山口)里去了?还是追麂子兔子,闪不知走到雪里滚入湃泥田,拔脚不出惨遭灭顶?(这在雪地上总还有个踪迹消息!)

  此外只有一个原因,即早先已定下了主意,要学薛仁贵,投军奔前程,深怕寡母眼泪浸软了心,临时脱身不得,因此趁便走去,可是在局里当差,已经是在乡兵员,想考学校,哪还有更方便事情?照乡村习惯,少年子弟背井离乡的事情虽常有,照例是要因点外事刺激才会发生:受了什么人的气丢失面子,赌输了钱无法交代,和什么女子有过情分,难善终始,不易长此厮守下去,到后方不免有此一着,不是同走就是独行,努力把自己拔出家乡拔出苦恼,取得个转机。

  就冬生说,这些问题都不成问题。局里师爷到庄子上去提供报告时,就证明薛仁贵投军事不大可信。只有一点点可疑处,即是不是因为巧秀走失,半个月还无消息,冬生孩子心实,心里有些包瞒着的事,说不出口,所以要告奋勇去把巧秀找寻回来。说不定事前还许愿发过誓,找不到决不回乡,所以就失了踪。这自然只是局里师爷的猜想,无凭无据。不过由此出发,村子里却发生了些以讹传讹的谣言:冬生到红岩口,看见了满家逃亡的巧秀,知道是和吹唢呐中寨人想要逃下常德府,凑巧碰了头。两口子怕冬生小孩子口松出事,就把他一索子捆上,抛到江口大河里去了。事情虽没见证,话语却传到了老太太耳边。老太太心中难过,半信半疑,想去看看冬生的娘,安慰安慰这个妇人。临时还用小篮子装了二十个大鸡蛋。

  高枧地方二百多户人家,除了杨家段家,满姓算是大族,老太太家里,又是这一族中门面户。近村子田地山坡产业,有一部分属于这个人家。此外属于族中共有的,还有油坊、碾坊等等产业,三年一换,轮流管理。五里场外集上又开了个小小官盐杂货铺,生产不多,只作为家中人赶场落脚地方。当家的男主人四十岁左右就过世了,目前接手管业的,是年过六十还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丈夫已死去快二十多年。生有二男二女:女的都已出嫁,身边只两个男孩,大的就是刚婚娶不久的地方团防局大队队长,小的进城上中学,在县里还只读初中二。两弟兄平时为人都还本分,大的只读过三年私学,对于“子曰”影响不多。按照一个乡下有产业子弟的兴趣和保家需要,不免欢喜玩枪弄棒。家中有长工,有猎狗,有枪支,而且来了客人,于是一个冬天,都用于鬻子所谓“捕虎逐麋”游猎工作上消磨了。

  老太太穷人出身,素朴而勤俭。家产是承袭累代勤俭而来,所以门庭保留一点传统规矩。自己一身的穿着,照例是到处补丁上眼,却永远异常清洁。内外衣通用米汤浆洗得硬挺挺的,穿上身整整齐齐,且略有点米浆酸味和干草香味。头脚都拾掇得周周整整,不仅可见出老辈身分,还可见出一点旧式农村妇女性格。一切行为都若与书本无关,然而却处处合乎古人所悬想,尤其是属于性情一方面。明白财富聚散之理,平时赡亲恤邻,从不至于太吝啬。散去了财产一部分,就保持了更多部分。一村子非亲即友,遇什么人家出了丧事喜事,月毛毛丢了生了,儿子害了长病,和这家女主人谈及时,照例要陪陪悲喜。事后还悄悄的派人送几升米或两斤片糖去,尽一尽心。一切作来都十分自然。

  一家人都并无一定宗教信仰,屋当中神位,供了个天地君亲师牌位,另外还供有太岁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猪圈、牛栏、仓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亲自去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还得吃吃观音斋,感谢并祝愿一家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节令举行各种敬神仪式,或吃斋净心,或杀猪还愿,不问如何,一个凡事从俗。十二月过年时,有门户处和猪圈牛栏都贴上金箔喜钱和吉祥对联庆贺丰节。并一面预备了些钱米分送亲邻。有羞羞怯怯来告贷的,数目不多,照例必能如愿以偿。

  一家财产既相当富有,照料经管需人,家中除担任团防局保卫一村治安的丁壮外,长年还雇有三四个长工,和一个近亲管事。油坊碾坊都有副产物,用之不竭,因此经常养了四只膘壮大牯牛,一栏肥猪,十来头山羊,三五十只鸡鸭,十多窝鸽子,几只看家狗。大院中心有一株大胡桃树,竹笼中还喂有两只锦鸡,一对大耳朵洋兔子,宅后竹园尚有几箱蜜蜂。对外商务经济,虽由管事族中子弟经手,内外收支,和往来亲戚礼数往还以及债务数目,却有一本“无字经”记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道出源源本本。

  老太太对日常家事是个现实主义者,对精神生活是个象征主义者,对儿女却又是个理想主义者;一面承认当前,一面却寄托了些希望于明天。大儿子有点实力可以保家,还有精力能生二男二女,她还来得及为几个孙子商定亲事,城里看一房亲,乡里看一房亲。两孙女儿也一城一乡许给人家。至于第二儿子的事呢,照老太太意思,既读了书,就照省城里规矩,自由自由,找一个城里女学生,让她来家族中小学教教书,玩风琴唱歌也好,小夫妇留在城中教小学也好,只要二儿子欢喜都可照办。二儿子却说还待十年再结婚不迟。……冬生呢,这个小孩子她想也要帮帮忙,到成年讨媳妇时,送三五亩山地给他自己管业。

  老太太的梦在当地当时说来,相当健康也相当渺茫。因为中了俗话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筑起来的楼阁,到天那一算出现时,就会一齐塌圮成为一堆碎雪破冰,随同这个小溪流的融雪水,漫过石坝,钻过桥梁,带入大河,终于完事。因为这个小小社会的基础是建立在更大的那个社会基础上的。农村经济在崩溃中,县里省里的经济,大部分靠鸦片烟的过境税收维持。高枧村子里一个团防总局,三十支老式自卫枪枝,团上的开销,大部分也靠的是在所属范围内,护送小规模烟贩走私,每挑烟土十元的过境保护税。照习惯,只是派个引路人拿个名片送过境就尽了责任。下一段路就归另外地区团上负责了。

  老太太见长工挑着两半箩谷子从庄子里走出,直向碾坊走来,后面跟了两个人,一个面生的,另一个就是正想去看看的冬生的妈。还不及招呼,却发现了杨大娘狼狈焦急神气,赶忙迎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回来了吗?我正想去看你!”

  杨大娘两脚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虚怯怯的,身子似乎比平时缩小了许多,轻轻咒了自己一句,“菩萨,我真背时!”

  老太太从神气估出了一点点谱,问那陌生乡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场人?”

  挑谷子长工忙说,“鸡冒老表,这是队长老太太,你说说你那个,不要包瞒不要怕。”

  老太太把一众让进碾房里去,明白事情严重。

  那人又冷又急,口中打结似的,说了两三遍,才理畅了喉,说明来意。从来人口中方知道失踪三天的冬生,和护送的那两挑烟土,原来在十里外红岩口,被寨子上田家两兄弟和一小帮人马拦路抢劫了。因为首先押到鸡冒老表在山脚开的小饭铺烤火,随后即一同上了山,不知向什么地方走了。鸡冒认得冬生,看冬生还笑咪咪的,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昨天赶场听人说冬生久不回村子,队长还放口信找冬生,打听下落,才知道冬生是和烟帮一起被劫回不来。

  那群人除了田家庄子两兄弟面熟,还有个大家都叫他作五哥,很象是会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来岁一个好后生,身上背了他那个唢呐,另外还背个盒子炮,威风凛凛。冬生还对他笑也对鸡冒老表笑,意思可不明白。来人一再请求老太太,不要张扬说这事是他打的报告,因为他怕田家兄弟明天烧房子报仇。他又怕不来报告,将来保上会有人扳他连坐,以为这一行人曾到他店铺里烤过火。两个土客的逃回,更证实了前后经过万确千真。

  下半天,这件事情即传遍了高枧。对队长说,这是丢面子的大家。所以即刻在团防局召集村保紧急会议,商量这事是进行私和,还是打公禀报告县里。当场有个年少气盛的满家人说:“红岩口地方本在大队长治安范围内,田家人这种行为,近于有意不认满家的账。若私和,照规矩必这方面派人出面去接洽,商量个数目,满家出笔钱方能把人货赎出。这事情已有点丢面子。凡事破例不得,一让步示弱,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发生。

  并且一伙中还有个拐带巧秀逃走的中寨人,拐了人家黄花女,还敢露面欺人,更近于把唾沫向高枧人脸上吐。”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大队长和师爷一衡量轻重,都主张一面召集丁壮,一面禀告县里剿匪。大队长并亲自上县城呈报这件事,请县长带队伍下乡督促,惩一警百。县长是个少壮军人转业的,和大队长谈得来,年青喜事,正想下乡打打猎,到队长家中去住住。于是第二早即带了一排警备队,乘了个三项拐新轿子,和队长下乡。到了高枧,县长就住在大队长家中,三十个县警队都住在药王宫团防局楼下。一村中顿时显得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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