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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秀和冬生(3)


  冬生在局里作事,间或得出出差,不外引导保护小烟贩一二挑烟土下行,或盐巴旁行。路不须出界外,所以对于这个工作也就十分简单,时当下午三点左右,照习惯送了两个带特货客人从界内小路过境。出发前,还正和我谈起巧秀问题。一面用棕衣包脚,一面托我整理草鞋后跟和耳绊。

  我逗弄他说,“冬生,巧秀跑了。那清早大队长怎不派你去追她回来?”

  “人又不是溪水,用闸门哪关得住。人可是人!我即或是她的舅子,本领不大,也不会起作用!追上了也白追。”

  “人正是人,哪能忘了大队长老太太十多年对她的恩情?

  还有师爷,磨坊,和那个溪水上游的钓鱼堤坝,都象熟亲友,怎么舍得?依我看,你就舍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财产。你从城里来,你欢喜,我们可不。

  巧秀心窍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笔账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会不会回来?”

  “回来吗?好马不吃回头草,哪有长江水倒流?”

  “我猜想她总在几个水码头边落脚,不会飞到海外天边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来。”

  “打破了的坛子,谁也不要!”

  “不要了吗?你舍得我倒舍不得,这个人依我看,为人倒很好!不象个横蛮丫头!”

  我的结论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于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说,“你欢喜她,我见她一定告她。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会给你做个绣花抱肚,里面还装满亲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说,师爷也能帮你忙!”

  “早不说吗?我一来就只见过她一面。来到这村子里只一个晚上,第二早天刚亮,她就跟人跑了!我哪里把灯笼火把去找她。”

  “那你又怎么不追下去?萧何追韩信,下河码头熟,你追去好了!”

  “我原本只是到这里来和你大队长打猎,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还有这么一种山里长大的标致东西!”

  这一切自然都是笑话,已快五十岁的师爷,听到我说的笑话,比不到十五岁冬生听来的意义,一定深刻得多。原本不开口,因此也搭话说,“凡事要慢慢的学,才会懂。我们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认识,性质通通不同的!断肠草有毒,牛也不吃它。火麻草螫手,你一不小心就遭殃。”

  冬生走后约一点钟,杨大娘却两脚黄泥到了团防局。师爷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鸡边,点数那二十个小小活动黑白毛毛团。一见杨大娘那两脚黄泥,和提篮中的东西,就知道是从场上回来的。“大娘,可是到新场办年货?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红岩口,明天才能回来。可有什么事情?”

  杨大娘摸一摸提篮中那封点心,“没有什么事。”

  “你那笋壳鸡上了孵没有?”

  “我那笋壳鸡上城做客去了,”杨大娘点一点搁在膝头上的提篮中物,计大雪枣一斤,刀头肉一斤,元青鞋面布一双,香烛纸张全份,还加上一封百子头炮仗,一一点数给师爷看。

  问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天是冬生满十五岁的生日。杨大娘早就弯指头把日子记在心上,恰值鸦拉营逢场,犹自嘀咕了好几个日子,方下狠心,把那预备上孵的二十四个大白鸡蛋从箩筐中一一取出,谨慎小心放入垫有糠壳的提篮里,捉好那只笋壳色母鸡,套上草鞋,赶到场上去,和城里人打交道。虽下决心那么作,走到相去五里的场上,倒象原不过只是去玩玩,看看热闹,并不需要发生别的事情。因为鸡在任何农村都近于那人家属之一员,顽皮处和驯善处,对于生活孤立的老妇人,更不免寄托了一点热爱,作为使生活稍有变化的可怜简单的梦。所以到得人马杂沓黄泥四溅的场坪中转来转去等待主顾时,杨大娘自己即老以为这不会是件真事情。

  有人问价时,就故意讨个高过市价一倍的数目,且作成“你有钱我有货,你不买我不卖”对立神气,并不希望脱手。因为要价过高,城里来的老鸡贩,稍微揣揣那母鸡背脊,不还价,就走开了。这一来,杨大娘必作成对于购买者有眼不甚识货轻蔑神气,扁扁嘴,掉过头去不作理会。凡是鸡贩子都懂得乡下妇人心理,从卖鸡人的穿着上即可明白,以为明白时间早,不忙收货,见要价特别高的,想故意气一气她,就还个起码数目。且激激她说,“什么八宝精,值那样多!”

  杨大娘于是也提着气,学作厉害十分样子,“你还的价钱只能买豆腐吃。买你的豆腐去吧。”且象那个还价数目不仅侮辱了本人,还侮辱了身边那只体面肥母鸡,怪不过意,因此掉转身,抚抚鸡毛,拍拍鸡头,好象向鸡声明,“不必忙,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回家去。我本来就只是玩玩的,哪舍得你!”那只母鸡也象完全明白自己身分,和杨大娘的情绪,闭了闭小红眼睛,只轻轻的在喉间“骨骨”哼两声,且若完全同意杨大娘的打算。两者之间又似乎都觉得“那不算什么,等等我们就回去,我真乐意回去,凡事一切照旧。”

  到还价已够普通标准时,有认得她的熟人,乐于圆成其事,必在旁插嘴,“添一点,就卖了。这鸡是吃绿豆包谷长大的,油水多!”待主顾掉头时,又轻轻的知会杨大娘,“大娘要卖也放得手了。这回城里贩子来得多,也出得起价。若到城里去,还卖不到这个数目!”因为那句“要卖得趁早放手”,和杨大娘心情基本冲突,所以回答那个好意却是:“你卖我不卖,我又不等钱用。”

  或者什么人说,“不等钱用你来作什么?没得事作来看水鸭子打架,胜败作个公证人?肩膊发松,怎不扛扇石磨来?”

  杨大娘看看,搜寻不出谁那么油嘴滑舌,不便发作,只轻轻的骂着,“背时不走运的,你妈你婆才扛石磨上场玩,逗人开心长见识!”

  事情相去十五六年,石磨的用处早成典故,本乡人知道的已不多了。

  ……哪有不等钱用这么十冬腊月抱鸡来场上喝风的人?

  事倒凑巧,因为办年货城里送礼需要多,临到末了,杨大娘竟意外胜利,只把母鸡出脱,卖的钱比自己所悬想的还多些。

  钱货两清后,杨大娘转入各杂货棚边去,从鸡、鸭、羊、兔、小猫、小狗,和各种叫嚷,赌咒,争持交易方式中,换回了提篮所有。末了且象自嘲自诅,还买了四块豆腐,心中混合了一点儿平时没有的怅惘、疲劳、喜悦,和朦胧期待,从场上赶回村子里去。在回家路上,看到有村子里人有用葛藤缚住小猪的颈脖赶着小畜生上路的,也看到有人用竹箩背负这些小猪上路的,使他想起冬生的问题。冬生二十岁结婚一定得用四只猪,这是五年后事情。眼前她要到团防局去我冬生,只是给他个大雪枣吃,量一量脚看鞋面布够不够,并告冬生一同回家去吃饭,吃饭前点香烛向祖宗磕磕头。冬生的爹死去整十年了。

  杨大娘随时都只想向人说,“杨家的香火,十五岁。你们以为孵一窝鸡,好容易事!他爹去时留下一把镰刀,一副连枷,……你不明白我好命苦!”到此眼睛一定红红的,心酸酸的。可能有人会劝慰说,“好了,现在好了,杨大娘,八十一难磨过,你苦出头了!冬生有出息,队长答应送他上学堂。回来也会做队长!一子双祧讨两房媳妇,鸦拉营王保长闺女八铺八盖陪嫁,装烟倒茶都有人,享福在后头,你还愁个什么?

  ……”

  事实上杨大娘其时却笑笑的站在师爷的鸡窝边,看了一会儿小鸡。可能还关心到卖去的那只鸡和二十四个鸡蛋的命运,因此用微笑覆盖着,不让那个情绪给城里人发现。天气看看已晚下来了。正值融雪,今天赶场人太多,田坎小路已踏得个稀糊子烂,怪不好走。药王宫和村子相对,隔了个半里宽田坝,还有两道灌满融雪水活活流注的小溪,溪上是个独木桥。大娘心想:“冬生今天已回不了局里,回不了家。”似乎对于提篮中那包大雪枣“是不是应当放在局里交给师爷”问题迟疑了一会儿,末后还是下了决心,提起篮子走了。我们站在庙门前石栏杆边,看这个肩背已佝偻的老妇人,一道一道田坎走去。还不忘记嘱告我,“路太滑,会滚到水里面去。

  那边长工会给你送饭来的!”

  时间大约五点半,村子中各个人家炊烟已高举。先是一条一条孤独直上,各不相乱。随后却于一种极离奇情况下,被寒气一压,一齐崩坍下来,展宽成一片一片的乳白色湿雾。再过不多久,这个湿雾便把村子包围了,占领了。杨大娘如何作她那一顿晚饭,是不易形容的。灶房中冷清了好些,因为再不会有一只鸡跳上砧板争啄菠菜了。到时还会抓一把米头去喂鸡,始明白鸡已卖去。一定更不会料想到,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离开村子十五里的红岩口,冬生和那两个烟贩,已被人一起掳去。

  我那天晚上,却正和团防局师爷在一盏菜油灯下大谈《聊斋志异》,以为那一切都是古代传奇,不会在人间发生,所以从不怕僵尸不怕精怪。师爷喝了一杯酒话多了点,明白我对青凤黄英的向往,也明白我另外一种弱点,便把巧秀母亲故事源源本本告给我。且为我出主张,不要再读书。并以为住在任何高楼上,固定不动窝,都不如坐在一只简单小小“水上漂”,更容易有机会和那些使二十岁小伙子心跳神往的奇迹碰头!他的本意只是要我各处走走,不必把生活长远固定到一个小地方,或一件小小问题得失上,见闻一开阔,人也就大派多了。不意竟招邀我回忆上了另外那一只他曾坐过久已不存在的小船。

  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长潭中桨去的小船,仿佛即稳坐在那只小船一头,仿佛有人下了水,随后船已掉了头。……水天平静,什么都完事了。一切东西都不怎么坚牢,只有一样东西能真实的永远存在,即从那个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却被社会带走了爱的二十三岁小寡妇一双明亮、温柔、饶恕了一切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以及在暮色倏忽中,两个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巧秀已经逃走半个月,巧秀的妈颈悬石磨沉在溪口长潭中已十五年。

  一切事情还并没有完结,只是一个起始。

  一九四七年七月末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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