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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摘星录(8)


  信看完后,留下的一些过去印象把她心变软了。她自言自语说,“是的,因为我的为人,一切朋友都差不多用同一理由,很残忍的离开了我。我不会寂寞,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寂寞!可是你们男子懂得什么?自以为那么深刻认识女人,知道女人都有一种属于生物的弱点。从类型看个体,发掘女人灵魂如此多,为什么却还要凡事责备女人,用这信来虐待我!明知女人都有天生的弱点,又明白环境限人,社会待女人特别不公平,为自卫计,女人都习惯于把说谎掩饰一部分过失,为什么总还诅咒女人虚伪?既明白女人都相当胆小怕事,可无一不需要个忠诚的爱人和安定的家庭,为什么有求于女人时,稍稍失望,就失去了做人自信心,远远的一走了之?不能完全,便想一死,这是上帝的意思,还是人类的不良的习惯?在女人,爱情固不能把灵魂淘深;在男子,究竟为什么,许许多多灵魂淘深以后,反而把心腔子变得如此狭小?一个人懂别人那么多,为什么懂自己反而那么少?对生命如此明白,对女子为什么反而还是不能相谅?是的,不管懂不懂寂寞,轻浮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要爱情还是要婚姻,我自己的事当然自己可以处理。不管将来是幸福还是不幸,我要活下去,我就照我方式活下去。社会不要我,我也就不用管社会。”

  想来越走越与本题离远,她觉得这不成。她有点伤心起来。似乎还预备同这个朋友拌嘴。但如果这时节朋友到她身边,她一定什么话都不说。她实在需要他爱她,也需要他更多一点认识她。信中不温柔处,她实在受不了。

  六

  本来意思正想用“过去”来抵制“目前”,谁知一堆“过去”事情丛集到脑中后,反而更象是不易处理。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把几封信重新一一折好,依然夹到那本《爱眉小札》中去。随意看了几页书,又好象从书中看出一线微弱光明或希望。作者是个善于从一堆抽象发疯的诗人,死去已快近十年了。时间腐烂了这个人壮美的身体,且把他留在情人友好记忆中的美丽印象也给弄模糊了。这本书所表现的狂热,以及在略有装点做作中的爱娇、寂寞与欢乐的形式,目下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已看不大懂。她看过后却似乎明白了些他人不明白的事情。

  她想,我要振作,一定要振作,正准备把一本看过大半的小说翻开,院中响起皮鞋声音。那个日常贴在身边的大学生,换了一套新洋服,头上光油油的,脸刚刮过,站在门边谄媚的笑着。她也笑着。两人情绪自然完全不同。这一来,面前的人把她带回到二十世纪世界中了。好象耳朵中有个声音:“典型俗物”,她觉得这是一种妒嫉的回声。因为说这话的人已离开她很远很久了。她镇静了一下,双眉微皱问大学生:“衣服是刚做的?”

  那二十世纪的典型,把两只只知玩扑克牌的手插在裤袋里,作成美丽电影中有情郎神气,口中含含糊糊的说:“我衣服好看吗?香港新样子。你前天那件衣才真好看!

  我请你去看电影,看七点通场,《魂归离恨天》。”

  “你家里来了钱,是不是?”心里却想,“看电影是你唯一 的教育。什么时候你才魂归离恨天?”

  他憨笑着不做声,似乎对方口上说的心中想的他全明白。

  因为他刚好从一个同乡处借了五十块钱,并不说明,只作出“大爷有钱”样子。过一会用手拍拍裤腰边又说,“我有钱呐!

  我要买楼上票。换你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我们俩都穿新衣。”

  话说得实在无多趣味。可是又随随便便的说,“他们都说你美!”

  她高兴听人家对她的称赞,却作成不在意相信不过且略带抵抗神气,随随便便的问大学生,“他们是谁?是你那些好朋友吧?”

  大学生不会注意这种询问,因为视线已转移到桌上一小朵白兰花上去了。把花拈到手中一会儿,闻嗅了一下,就预备放进洋服小口袋中去。

  她看到大学生这种行动,记起前不久看《日出》中的胡四抹粉洒香水情形,心中不大愉快,把花夺到手中,“你不要拿这个,我要戴它。”

  “那不成。我欢喜的。把我好了。”

  “我不欢喜。一个男人怎样用这种花?又不是唱戏的。”

  “什么,什么,我不演戏!我偏要它!”大学生作成撒娇的样子,说话时含糊中还带点腻。她觉得很不高兴,可是大学生却不明白。到后来,还是把花抢去了,偏着半扁葫芦头,谄而娇的笑着,好象一秒钟以前打了一次大胜仗,又光荣又勇敢。声音在喉与鼻间压出,“同我看电影去,我要你去,换了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

  她不快乐的摇摇头,“我今天不想去。你就只会要我作这些事情,别的什么都不成。我们坐下来谈谈不好吗?为什么只想出去玩?”

  “我爱你,……”他不再说下去,因为已感到今天空气稍微和往常不同。想缓和缓和自己,于是口中学电影上爱情主角,哼了一支失恋的短歌,声音同说话一样,含含糊糊,使她觉得庸鄙可笑。在笑里她语气温和了好些。

  “你要看,你自己去看,我今天不高兴同你出去。”

  大学生作成小家子女人被妒嫉中伤情形,咬一咬嘴唇,“约了别人?”

  她随口答应说:“是的,别人约了我。我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他。你走了吧。”

  大学生受了伤似的,身材本来短短的,于是缩得更短了,腮帮子胀得通红,很生气的说:“那我就走了。”随即又稍转口气说:“为什么不高兴?”又趋激昂的说:“你变了心。好,好,好。”

  她只是不作声。

  大学生带着讽刺口吻又悻悻的说:“你不去,好。”

  她于是认真生气说:“你走好,越快越好。以后不要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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