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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摘星录(7)


  我有许多天都整夜不曾合眼,思索人我之间情分的得失,或近于受人虐待,或近于虐待他人。总象是这世界上既有男女,不是这个心被人践踏蹂躏,当作果核,便是那个心被人抛来掷去,当作棋子。我想从虚空中证出实在,似乎经验了一种十分可怕的经验,终于把生命稳住了。我把自杀当成一件愚蠢而又懦怯的行为,战胜了自己,嫉与恨全在脑子中消失,要好好活下来了。

  我目下也可以说一切已很好了。谢谢你来信给我关心和同情。至于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意思,我很懂得。你的歉仄与忏悔都近于多余,实在不必要。你更不用在这方面对我作客气的敷衍,因为我们关系已超过了需用虚伪来维持友谊或爱情。你是诚实的,我很相信。由于你过分诚实,便不可免发生悲剧,我也相信。总之,一切我现在都完全相信,但同样也相信我对于两人事情的预感,还是要离开你!来信说,你还希望听听我说的梦。我现在当真就还在作梦,这算是最后一次,在这黯黯灯光下,用你所熟习的这支笔捕捉梦境。我照你所说,将依然让这些字一个一个吻着你美丽的眼睛。你欢喜这件事,把这信留下,你厌烦了这件事,尤其是那个税专学生到每天有机会傍近你身边,来用各种你所爱听的谄媚话赞美你过后,再将那张善于说谎的嘴唇吻你美丽的眼睛时,这个信你最好是烧了它好。我并不希望它在你生活上占一个位置。我不必需,我这种耗费生活的方式,这应当算是最后一次了。

  世界为什么那么安静?好象都已死去了,不死的只有我这一颗心。我这颗心很显然为你而跳已多日,你却并不如何珍重它,倒乐意(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践踏它后再抛弃它。是的,说到抛弃时你会否认,你从不曾抛弃过谁。不,我不必再同你说,这些话这些事说来实在毫无意义。

  我好象在一个海边,正是梦寐求之的那个海边,住在一个绝对孤僻的小村落一间小房中,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从小窗口望到海上。海上正如一片宝石蓝,一点白帆和天末一线紫烟。房中异常素朴,别无装饰。我似乎坐在窗口边,听海波轻轻的啮咬岸边岩壁和沙滩。这个小房应当是你熟习的地方,因为恰好是你和我数年梦想到的海边!可是目下情形实在大不相同,与你所想象的大不相同。

  “什么人刚刚从小房中走出,留下一点不可形容的脂粉余香?究竟是什么人?”没有回答。也许不止一个人。

  我自己作答了。

  这一定不会是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女人。我蓦想有那么一个女人,先前一刻即在这个小房中,留下了许久,与另外一个男子作了些很动人的事情。我望着嵌在衣柜门那一个狭长镜子,镜子中似乎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长颈弱肩的柔美影子,手足精美而稚弱,在被爱中有微笑和轻颦。还看到一堆米黄色丝质物衣裳在她脚边,床前有一束小小红花,已将枯萎,象征先一刻一个人灵魂在狂热中融解的情形。我明白那香味了,那正是这个具有精美而稚弱手足的女子,肉体散放出的香味。我心中混乱起来了,忽然间便引起一种可怕的骚扰。小房中呆不住了,只好向屋外走去。

  走出那个小房子后,经过一堆大小不一的黛色石头,还看见岩石上有些小小蚌壳粘附在上面发白。又经过一 片豆田,枝叶间缀满了白花紫花。到海滩边我坐了下来。

  慢慢的就夜了。夜潮正在静中上涨,海面渐渐消失于一片紫雾中。这紫雾占领了海面同地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绝对孤独,生命俨然在向深海下沉,可是并不如何恐怖。心想你若在我身边,这世界只剩下我和你,多好的事!过不久,星子在天中出现了,细细碎碎,借微弱星光,看得出那小房子轮廓。砂子中还保留一点白日的余热,我把手掌贴到上面许久。海水与我的心都在轻轻的跳跃,我需要爱情,来到这个海滩上就正为的是爱。我预感到这砂滩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就是在小房中留下一些肉体余香,在镜子中依稀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小腰白齿微笑影子的人。她必然正躺在这个砂地上某一处休息,她应当有所等待!我于是信步走去,砂滩狭而长,我预备走一整夜。天空中星光晦弱下去了。我心中却有一颗大星子照耀。是的,当真有一颗星子的光耀,为的是五个月前在这海边我曾经有过你。可是你同星子一样,三 个月以来,离我已很远很远了。

  我问你,一个人能不能用这种梦活下去,却让另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同你去证实那种梦境?忘掉我这个人,也忘掉我这最后一个荒唐梦,因为你需要的原不是这些。我几年来实在当真如同与上帝争斗,总想把你改造过来,以为纵生活在一种不可堪的庸俗社会里,精神必尚有力向上轻举,使‘生命’成为一章诗歌。可是到末了我已完全失败。上帝虽关心你的肉体,制作时见出精心着意,却把创造你灵魂的工作,交给了社会习惯。你如同许多女子一样,极端近于一个生物。从小说诗歌上认识了‘爱’字,都颂扬赞美这个字眼儿,可是对于这个字的解释便简单得可怕。都以为‘你爱我,好,你就爱吧。我年纪小,一切不负责!(连好好认识一下这个字的责任也不负!)到后来再说’。感觉这个字的意义,都是依傍了肉体,用胃和肢体来证实,与神经几乎全无关系。神经既不需要一种熔金铄石的热情,生命便无深度可言。也不要美,不要音乐和诗歌——要的只是照社会习惯所安排的一个人,一种婚姻,以及一分无可无不可的生活!生存无理想,生活无幻想,为的是好精力集中生儿育女!虽有一点幻想或理想,来到都市中,使用在头发型式和衣服长短的关心上,也就差不多了。这就是我所谓女子‘更符合生物的’一面。它在人类生活上真正有了势力,能装点少数人生活,却将破坏大多数人习惯!你始终只知属于肉体的美丽的意义,自然更证明你是个女人,适宜于凡事‘照常’。我想同上帝争斗,在你生命中输入诗或音乐的激情,使你得到一种力量,战胜一个女子通常的弱点,因之生命有向上机会。结果只作成一件事,我已完全失败。你的需要十分正常,在爱情上永远是被动,企图用最少力量,得到一个家庭,再储蓄了最多力量,准备抚育孩子。柔弱的性情即见出宜于为母的标帜。一个女子在生物学观点上,卖弄风情正是婚前的本性,必到为母后方能情感集中。所以卖弄风情也并非罪恶。从行为上说来,你是一株真正的‘寄生草’,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永远不用希望向上自振。星空虽十分壮丽,不是女性生物所宜在。你虽然觉得一切超越世俗的抽象观念美丽与崇高,其实你却更适宜于生活在一种卑陋实际中,任何高尚理想都不能在你生命中如男子一般植根发芽,繁荣生长。我已承认这种失败,所以只有永远同你离开。你还年青,至少还可以说有些剩余青春,适宜于去同一些男子用一种最合社会习惯方式去耗费它,前途不会是很难堪的。尤其是我离开了,你决不会很难堪。凡吝啬一文钱的人,也许可以保留到明天作别的使用;凡吝啬生命给予的,这流动不居一去不返生命,你留不住,象待遇我那么方式更留不住。真想留住青春,只有好好使用这点青春。爱惜生命不是拒绝爱,是与一个人贴骨贴心的爱,到将来寂寞时再温习过去,忍受应有的寂寞!

  不,这些事是不用我说的!你明白的已经够多了。你按照一个生物学上的女性说来,就不会寂寞的。诗人都想象女子到三十岁后,肉体受自然限制,柔美与温雅动人处再不能吸引男子关心时,必然十分寂寞。这可说完全出于男子荒唐的想象!上帝到那时已为你安排一群孩子,足够你幸福满意活下去。文学作品中的闺怨诗,大都是男子手笔,少数女子作品意识范围也只表示‘不能为母’的愿望。我虽知你轻浮而走,再也不会妒嫉你的轻浮了。正因为这几个月的单独,读过了几本大书,使我明白轻浮来源是每个女子的本性。不过我稍稍为你担心,忧虑你这点性情必然使生活烦累而疲倦。尤其是在那么性情中又还加上一点理想。性格既使你乐意授受多方面轻浮的爱情,理想又使你不肯马马虎虎与一个人结婚,因此一来必然在生活中有不少纠纠纷纷。好在你常常喜说‘一切有命’,我也就用不着在此事上饶舌了。我应当祝你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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