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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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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今天逢常想不到这地方逢场也会这样热闹。 我们有肉吃!用开差时从军需处领下的洋磁小碗,舀汤喝,我们全到了张口大笑的时候了。 早上有训话,告我们不许拿人家老百姓东西不把钱,不听命令,查出了,打五百。训话一毕,队伍一解散,大家都到街上玩去了。各人都小心到“五百”的数目,很守规矩。记到这训话轻轻的骂娘的也有人,但这些人我相信都不忘记“五百”那数目,不敢生事。不过,见到东西,问明价钱,要买时,他们乡下人总有意只要一半价钱,因为“五百”,摇头不答应。到后还是给同样价钱,却得了一倍东西。这个事情责任可不在兵士了。 场上各样东西全有买卖,布匹,牛羊肉,油盐杂货,嘉湖细点,红绒绳子,假宝石镯,三字经,百家姓,全都不缺少。又有卖狗肉的,成腿卖,价钱比辰州贱许多。我们各人买了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走到各处去看热闹。 这地方鸡种极好,兵士们都买小鸡喂养,作斗鸡,又买母鸡,预备生蛋孵雏。 逢场药铺生意也忙起来了,我站到那药铺门前看了半天,检药的人真不少。这铺子一见我们站到门前,就问我们要膏药不要,有新摊的奉送。他以为凡是兵士腿上全应贴一张膏药,一点不明白什么人才用得着那方块东西。 在场上随意走去,也很看了一些年青女人,xx子肿高,长眉毛白脸,看了使人舒服。 好象也有人趁到逢场摆赌的,因为恐怕司令部官长在那里,所以不敢去看。到夜里,才知道桌子是由副官处包办抽税,一张三串,一共是得钱四十余串补充营摊分了九串,钱数不多,分下来不成数目,就不分,留到下场买肉吃。 五 不逢场,街上是不值得来去的。 在厢楼上白天睡觉的人很多。 我不出门,就到戏台前去同人数浮雕木刻故事,到后借司务长的笔画了一张赵子龙单骑救主的画。仿到那木雕,很有神气,我把它贴到墙上,被他们见了,大家都请我画一张。 我对这件事自然从不推辞。一张包片糖的粗草纸,我也能够画出张飞的脸。 这祠堂里他们都说有鬼。他们又说鬼是怎样多,照规矩在某处某处都有,我看这些人没有话说,所以找出这些来说说罢了。我们中间是没有一个人怕鬼的。许多人吃过人肝人心,当菜炒加辣子下酒,我虽然只有资格知道这一件事,不能下箸,但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怕鬼的闲心?但因为火夫同吹喇叭的号兵爱听故事,所以大家常常谈鬼。 住到这祠堂里几天来我们的事可以列表记下:一,点名(不到则罚跪)。二,吃饭(菜蔬以辣椒为主)。三,擦枪,唱军歌。四,各处地方去玩,闯一点小小乱子(譬如打别人的狗一阵,碾别人的鸡一阵)。这日子过下去将有多久,我们中间是无一个人明白的。我们来到这里究竟还要做些什么事,也无一个人明白的。因为我想明白这事,就同到几个人去问军法长,军法长也不知道。他说,“我知道什么是清乡呢?我只会审案,用大板子逼取口供。”这军法长是我们顶熟的人了,他就只能告我们这一点事情。 因为每天的给养是由团上送来,由副官处发下,所以到了这里有一件难得的事,就是不必象在辰州时每天晚上得听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吵闹。司务长无火食账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楼梯边,曾有兵士用脚在他肩部踢过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处罚,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六 我们的司令部设在后殿,无事兵士不到里面去。今天不知为什么有六个人被派往里面去。我因为同军法长是熟人,就跟了进去。到了里面,才知道团上送土匪来了,要审问了,所以派人进来站堂。 我们知道送土匪来了的。土匪送来时先押到卫舍,大家就争着去看土匪究竟是什么样子。看过后可失望极了,平常人一样,光头,蓝布衣裤。两脚只有一只左脚有草鞋,左脸上大约是被捉时受了一棒,略略发肿。他们把他两手反捆,又把绳端捆在卫舍屋柱上。那人低了头坐在板凳上,一语不发,有人用手捺他他也不动,只稍稍避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不久就坐堂审案了,先是看团上禀帖,问年岁姓名,军法坐当中,戴墨晶眼镜,威武堂堂。旁边坐得有一个录事,低头录供。问了一阵,莫名其妙那军法就生气了,喊“不招就打!”于是那犯人就趴到阶下,高呼青天大人救命。于是在喊声中就被擒着打了一百板。打过后,军法官稍稍气平了。 军法说,“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那人说,“冤枉,他们害我。” 军法说,“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那人说,“大老爷明见,真是冤枉。” 军法说,“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又给我打!” 那人就磕头,说,“救命,大人!我实在是好人。是团上害我。” 军法看禀帖,想了一会,又喝兵士把人拖下阶去打了一百。 到后退堂,把人押下到新作的牢里去,那牢就在我住处的楼下。这汉子一共被打了五百,到底是乡下人,元气十足,受得苦楚,还不承认。我想明天必定要杀了他,因为团上说他是土匪,既然地方有势力的人也恨他,就应当杀了。我们是来为他们地方清乡的,不杀人自然不成事体。大家全谈到这个人可以杀了,对于这人又象全无仇恨,且如果说到仇恨时,我清楚有许多人是愿意把上司也杀了的。只觉得是土匪就该死,还有人讨论到谁是顶好的刽子手的事了,这其中自然不免阿其所私,因为刽子手可以得到一些赏号。 兵士中许多人都觉得明天要杀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他们生活太平凡单调了。要刺激,除了杀头,没有可以使这些很强壮的一群人兴奋的事了。 晚上到卫舍时,看到有人在劈大竹子,劈了又用刀削,说是副官要他们预备毛竹板子,才能对付得下,这地方土匪极其狡猾,用平常打兵士的板子是对付不下那些东西的。是的,一点不错,这地方人都似乎很强壮,并不比我们兵士体格瘦弱,要他们招出一些他们不知是犯罪的事,不重重的打怎么行。他们有时被打还一声不喊,真是蛮子! 七 我又看到审案,一切情形同昨天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打的数目。时间是早上,板子的确是新东西了,喊堂时,一个兵士哗的把一束毛竹板子丢到地下,真很有些吓人。犯人只再加三百,就招了。他照到军法意思说了一些军法所要明白的话。当天录了供,取了指模,又把他丢到牢里。 我们以为今天会要杀人了,都仿佛有一种兴奋。 不杀人,在戏楼上无意思之至,就到山后玩了半天。 今天兵士也有被打军棍的,因为他们打了架。他们一天什么事也不能作,打架实在也是免不了的事情。不过平常打打闹闹,不到动刺刀流血的情形,也不什么要紧。这些人是今天打了架明天就会好的。军人中脾气就是这个样子。到因为两人打架被罚相对立正一点钟,两人就都抱怨自己的粗卤了。 不过因打架到革除也有的,我晚上就梦到我自己被革,先梦到同××打了一架,队官就把我们革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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