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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骏图(5)


  达士先生早已发现了,原来这个人精神方面极健康,七个人中只有他当真不害什么病。这件事得从另外一个人来证明,就是有一个美丽女子常常来到寄宿舍,拜访经济学者庚。

  有时两人在房子里盘桓,有时两人就在窗外那个银杏树夹道上散步。那来客看样子约有二十五六岁,同时看来也可以说只有二十来岁。

  身材面貌皆在中人以上。最使人不容易忘记,就是一双诗人常说“能说话能听话”的那种眼睛。也便是这一双眼睛,因此使人估计她的年龄,容易发生错误。

  这女人既常常来到宿舍,且到来以后,从不闻一点声息,仿佛两人只是默默的对坐着。看情形,两个人感情很好。达士先生既注意到这两个人,又无从与他们相熟,因此在某一时节,便稍稍滥用一个作家的特权,于一瞥之间从女人所得的印象里,想象到这个女子的出身与性格,以及目前同教授庚的关系。

  这女子或毕业于北平故都的国立大学,所学的是历史,对诗词具有兴味,因此词章知识不下于历史知识。

  这女子在家庭中或为长女。家中一定是个绅士门阀,家庭教育良好,中学教育也极好。从×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就来到××女子中学教书,每星期约教十八点钟课,收入约一百元左右。在学校中很受同事与学生敬爱,初来时,且间或还会有一个冒险的,不大知趣的山东籍国文教员,给她一种不甚得体的殷勤。然而那一种端静自重的外表,却制止了这男子野心的扩张。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北京方面每天皆有一个信给她,这件事从学校同事看来,便是“有了主子”的证明,或是一个情人,或是一个好友,便因为这通信,把许多人的幻想消灭了。这种信从上礼拜起始不再寄来,原来那个写信人教授庚已到了青岛,不必再写什么信了。

  这女人从不放声大笑,不高声说话,有时与教授庚一同出门,也静静的走去,除了脚步声音便毫无声响。教授庚与女人的沉默,证明两人正爱着,而且贴骨贴肉如火如荼的爱着。惟有在这种症候中,两个人才能够如此沉静。

  女人的特点是一双眼睛,它仿佛总时时刻刻在警告人,提醒人。你看她,它似乎就在说:“您小心一点,不要那么看我。”

  一个熟人在她面前说了点放肆话,有了点不庄重行动,它也不过那么看看。这种眼光能制止你行为的过分,同时又俨然在奖励你手足的撒野。它可以使俏皮角色诚实稳重,不敢胡来乱为,也能使老实人发生幻想,贪图进取。它仿佛永远有一种羞怯之光;这个光既代表贞洁,同时也就充满了情欲。

  由于好奇,或由于与好奇差不多的原因,达士先生愿意有那么一个机会,多知道一点点这两人的关系。因为照他的观察来说,这两人关系一定不大平常,其中有问题,有故事。

  再则女的那一分沉静实在吸引着他,使他觉得非多知道她一点不可。而且仿佛那女人的眼光,在达士先生脑子里,已经起了那么一种感觉:“先生,我知道你是谁。我不讨厌你。到我身边来,认识我,崇拜我,你不是个胡涂人,你明白,这个情形是命定的,非人力所能抗拒的。”这是一种挑战,一种沉默的挑战。然而达士先生却无所谓。他不过有点儿好奇罢了。

  那时节,正是国内许多刊物把达士先生恋爱故事加以种种渲染,引起许多人发生兴味的时节。这个女人必知道达士先生是个什么人,知道达士先生行将同谁结婚,还知道许多达士先生也不知道的事,就是那种失去真实性的某一种铺排的极其动人的谣言。

  达士先生来到青岛的一切见闻,皆告诉给那个未婚妻,上面事情同一点感想,却保留在一个日记本子上。

  达士先生有时独自在大草坪散步,或从银杏夹道上山去看海,有三四次皆与那个经济学者一对碰头。这种不期而遇也可以说是什么人有意安排的。相互之间虽只随随便便那么点一点头各自走开,然而在无形中却增加了一种好印象。当达士先生从那个女人眼睛里再看出一点点东西时,他逃避了那一双稍稍有点危险的眼睛,散步时走得更远了一点。

  他心想:“这真有点好笑。若在一年前,一定的,目前的事会使我害一种很厉害的病。可是现在不碍事了。生活有了免疫性,那种令人见寒作热的病全不至于上身了。”他觉得他的逃避,却只是在那里想方设法使别人不至于害那种病。因为那个女人原不宜于害病,那个教授庚,能够不害那一种病,自然更好。

  可是每种人事原来皆俨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安排。一切事皆在凑巧中发生,一切事皆在意外情形下变动。××学校的暑期学校演讲行将结束时,某一天,达士先生忽然得到一个不具名的简短信件,上面只写着这样两句话:学校快结束了,舍得离开海吗?(一个人)一个什么人?真有点离奇可笑。

  这个怪信送到达士先生手边时,凭经验,可以看出写这个信的人是谁。这是一颗发抖的心同一只发抖的手,一面很羞怯,又一面在狡猾的微笑,把信写好亲自付邮的。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信写得如何简单,不管写这个信的人如何措辞,达士先生皆明白那种来信表示的意义。达士先生照例不声不响,把那种来信搁在一个大封套里。一切如常,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骄傲。间或也不免感到一点轻微惆怅。且因为自己那分冷静,到了明知是谁以后,表面上还不注意,仿佛多少总辜负了面前那年青女孩子一分热情,一分友谊。可是这仍然不能给他如何影响。假若沉静是他分内的行为,他始终还保持那分沉静。达士先生的态度,应当由人类那个习惯负一点责。应当由那个拘束人类行为,不许向高尚纯洁发展,制止人类幻想,不许超越实际世界,一个有势力的名辞负点责。达士先生是个订过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爱情的门锁闭,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谊拒绝了。

  得到那个短信时,达士先生看了看,以为这一定又是一个什么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写来的。手中拈着这个信,一面想起宿舍中六个可怜的同事,心中不由得不侵入一点忧郁。“要它的,它不来;不要的,它偏来。”这便是人生?他于是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不走,又怎么样?一个真正古典派,难道还会成一个病人?便不走,也不至于害病!”的确,就因事留下来,纵不走,他也不至于害病的。他有经验,有把握,是个不怕什么魔鬼诱惑的人。另外一时他就站过地狱边沿,也不眩目,不发晕。当时那个女子,却是个使人值得向地狱深阱跃下的女子。他有时自然也把这种近于挑战的来信,当成青年女孩子一种大胆妄为的感情的游戏,为了训练这些大胆妄为的女孩子,他以为不作理会是一种极好的处置。

  瑗瑗:

  我今天晚车回××达

  达士先生把一个简短电报亲自送到电报局拍发后,看看时间还只五点钟。行期既已定妥,在青岛勾留算是最后一天了。记起教授乙那个神气,记起海边那种蚌壳。当达士先生把教授乙在海边拾蚌壳的一件事情告给瑗瑗时,回信就说:不要忘记,回来时也为我带一点点蚌壳来。我想看看那个东西!

  达士先生出了电报局,因此便向海边走去。

  到了海水浴场,潮水方退,除了几个骑马会的外国人骑着黑马在岸边奔跑外,就只有两个看守浴场工人在那里收拾游船,打扫砂地。达士先生沿着海滩走去,低着头寻觅这种在白砂中闪放珍珠光的美丽蚌壳。想起教授乙拾蚌壳那副神气,觉得好笑。快要走到东端时,忽然发现湿沙上有谁用手杖斜斜的划着两行字迹,走过去看看,只见砂上那么写着:这个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

  达士先生想想那个意思,笑了。他是个辨别笔迹的专家,认识那个字迹,懂得那个意义。看看潮水的印痕,便知道留下这种玩意儿的人,还刚刚离此不久。这倒有点古怪。难道这人就知道达士先生今天一早上会来海边,恰好先来这里留下这两行字迹?还是这人每天皆来到海边,写那么两行字,期望有一天会给达士先生见到?不管如何,这方式显然的是在大胆妄为以外,还很机伶狡狯的,达士先生皱眉头看了一会,就走开了。一面仍然低头走去,一面便保护自己似的想道:“鬼聪明,你还是要失败的。你太年轻了,不知道一个人害过了某种病,就永远不至于再传染了!你真聪明,你这点聪明将来会使你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成就一件大事业,但在如今这件事情上,应当承认自己赌输了!这事不是你的错误,是命运。你迟了一年。……”然而不知不觉,却面着大海一方,轻轻的抒了一口气。

  不了解海,不爱海,是的。了解海,不敢爱海,是不是?

  他一面走一面口中便轻轻数着,“是——不是?不是——是?”

  忽然间,砂地上一件新东西使他愣住了。那是一对眼睛,在湿砂上画好的一对美丽眼睛。旁边还那么写着:“瞧我,你认识我!”是的,那是谁,达士先生认识得很清楚的。

  一个爬砂工人用一把平头铲沿着海岸走来,走过达士先生身边时,达士先生赶着问:“慢点走,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画的?”说完他把手指着那些骑马的人。那工人却纠正他的错误,手指着山边一堵浅黄色建筑物,“哪,女先生画的!”

  “你亲眼看见是个女先生画的?”

  工人看看达士先生,不大高兴似的说,“我怎不眼见?”

  那工人说完,扬扬长长的走了。

  达士先生在那砂地上一对眼睛前站立了一分钟,仍然把眉头略微皱了那么一下,沉默的沿海走去了。海面有微风皱着细浪。达士先生弯腰拾起了一把海砂向海中抛去。“狡猾东西,去了吧。”

  十点二十分钟达士先生回到了宿舍。

  听差老王从学校把车票取来,告给达士先生,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开车,十点半上车不迟。

  到了晚上十点钟,那听差来问达士先生,是不是要他把行李先送上车站去。就便还给达士先生借的那本《离婚》。达士先生会心微笑的拿起那本书来翻阅,却给听差一个电报稿,要他到电报局去拍发。那电报说:瑗瑗:我害了点小病,今天不能回来了。我想在海边多住三天;病会好的。达士

  一件真实事情,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

  一九三五年夏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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