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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骏图(4)


  达士先生有他的意见:

  “您的打算还仍然同若墨医生差不多。您并不是在那里创造哲学,不过是在那里被哲学创造罢了。您同许多人一样,放远期账,表示远见与大胆,且以为将来必可对本翻利。但是您的账放得太远了,我为您担心。这种投资我并无反对理由,因为各人有各人耗费生命的权利和自由,这正同我打量投海,觉得投海是一种幸福时,您不便干涉一样。不过我若是个女人,对于您的计划,可并无多少兴味。您虽有哲学,却缺少常识。您以为您到了那个年龄,脑子还能象如今这样充满幻想,且以为女子到了四十岁,也还会如十八岁时那么多情善感。这真是胡涂。我敢说您必输到这上面。您若有兴味去看一本关于××的书籍,您会觉得您那哲学必需加以小小修改了。您爱她,得给她。这是自然的道理。您爱她,使她归您,这还不够,因为时间威胁到您的爱,便想违反人类生命的秩序,而且说这一切是为女人着想。我看看,这同束身缠脚一样,不大自然,有点残忍。”

  “你以为这个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皆可听凭自己意志建筑一座礼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个上帝。我所造的神龛,我认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神龛。这事由你看来,这么办耗费也许大一点。可是恋爱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这世界正因为吝啬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总做不好。我觉得吝啬原邻于愚蠢。一个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蓝空,眩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决做不出。”

  “您想这么作是中了戏剧的毒。您能这么作可以说是很有演剧的天才。我承认您的聪明。”

  “你说对了,我是在演剧。很大胆的把角色安排下来,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剧进行中很出众,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时忽然一转,尤其惊人。”

  达士先生说:

  “说得对。一个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热闹紧张场面上发展,放在一种变态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发展,从一个艺术家眼里看来,没有反对的道理。一切艺术原皆不容许平凡。

  不过仍然用演戏取譬,你想不想到时间太久了一点,您那个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尽有许多女人在某一小时具有为诗人与浪子拜倒那个上帝的完美,但决不能持久。您承认她们到某一时会把生命光彩失去,却不想想一个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还剩下一些什么东西。”

  “那你意思怎么样?”

  “爱她,得到她。爱她,一切给她。”

  “爱她,如何能长久得到她?一切给她,什么是我?若没有我,怎么爱她?”

  达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个结了婚后一年又离婚的人,想明白他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女人,多古怪的一种生物!你若说“我的神,我的王后,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让莎士比亚的胸襟为一个女人而碎罢,同我来接一个吻!”好辞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戏台,却只是一个客厅呢?你将听到一种不大自然的声音(她们照例演戏时还比较自然),她们回答你说:“不成,我并不爱你。”好,这事也就那么完结了。许多男子就那么离开了她的爱人,男的当然便算作失恋。过后这男子事业若不大如意,名誉若不大好,这些女人将那么想:“我幸好不曾上当。”但是,另外某种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亚,说不出那么雅致动人的话语。

  他要的只是机会。机会许可他傍近那个女子身边时,他什么空话都不必说,就默默的吻了女人一下。这女子在惊慌失措中,也许一伸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而男子不作声,却索性抱了女子,在那小小嘴唇上吻个一分钟。他始终没有说话,不为行为加以解释。他知道这时节本人不在议会,也不在课室,他只在作一件事!结果,沉默了。女人想:“他已吻过我了。”同时她还知道了接吻对于她毫无什么损失。到后,她成了他的妻子。这男人同她过日子过得好,她十年内就为他养了一大群孩子,自己变成一个中年胖妇人;男子不好,她会解说:这是命。

  是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我明白她们那些好处。上帝创造她们时并不十分马虎,既给她们一个精致柔软的身体,又给她们一种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时还给她们创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痴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恋爱小说,有诗歌,有失恋自杀,有——结果便是女人在社会上居然占据一种特殊地位,仿佛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为这种安排有一点错误。从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响,女人的牵制,尤其是同过家庭生活那种无趣味的牵制,在摆脱得开时乘早摆脱开。我就这样离了婚。

  达士先生向草坪望着,“老王,草坪中那黄花叫什么名?”

  老王不曾听到这句话,不作声。低头作事。

  达士先生又说,“老王,那个从草坪里走来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么人?”

  听差老王一面收拾书桌一面也举目从窗口望去,“××女子中学教书先生。长得很好,是不是?”说着,又把手向楼上指指,轻声的说,“快了,快了。”那意思似乎在说两人快要订婚,快要结婚。

  达士先生微笑着,“快什么了?”

  达士先生书桌上有本老舍作的小说,老王随手翻了那么一下,“先生,这是老舍作的,你借我这本书看看好不好?怎么这本书名叫《离婚》?”

  达士先生好象很生气的说:

  “怎么不叫《离婚》?我问你,老王。”

  楼上电铃忽响,大约住楼上的教授庚,也在窗口望见了经草坪里通过向寄宿舍走来的女人了,呼唤听差顶备一点茶。

  一个从××寄过青岛的信——

  达士先生:

  你给我为历史学者教授辛画的那个小影。我已见到了。你一定把它放大了点。你说到他向你说的话,真不大象他平时为人。可是我相信你画他时一定很忠实。你那枝笔可以担保你的观察正确。这个速写同你给其他先生们的速写一样各自有一种风格,有一种跃然纸上的动人风格,我读他时非常高兴。不过我希望你……因为你应当记得着,你把那些速写寄给什么人。教授辛简直是个疯子。

  你不说宿舍里一共有八个人吗?怎么始终不告给我第七个是谁。你难道半个月以来还不同他相熟?照我想来这一定也有点原因。好好的告给我。

  天保佑你。

  瑗瑗

  达士先生每当关着房门,记录这些专家的风度与性格到一个本子上去时,便发生一种感想:“没有我这个医生,这些人会不会发疯?”其实这些人永远不会发疯,那是很明白的。并且发不发疯也并非他注意的事情,他还有许多必需注意的事。

  他同情他们,可怜他们。因为他自以为是个身心健康的人。他预备好好的来把这些人物安排在一个剧本里,这自以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还将为他们指示出一条道路,就是凡不能安身立命的中年人,应勇敢走去的那条道路。他把这件事,描写得极有趣味的寄给那个未婚妻去看。

  但这个医生既感觉在为人类尽一种神圣的义务,发现了七个同事中有六个心灵皆不健全,便自然引起了注意另外那一个健康人的兴味。事情说来希奇,另外那个人竟似乎与他“无缘”。那人的住处,恰好正在达士先生所住房间的楼上,从××大学欢迎宴会的机会中,那人因同达士先生座位相近,×校长短短的介绍,他知道那是经济学者教授庚。除此以外,就不能再找机会使两人成为朋友了。两人不能相熟自然有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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