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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鴻漸道:「我不知道你那麼虛榮!那件花綢的旗袍還可以穿。」孫小姐笑道:「我還沒花你的錢做衣服,已經挨你罵虛榮了,將來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縫賬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館來的時候,一路上看見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許多。我白皮鞋也沒有,這時候去買一雙,我又怕動,胃裏還不舒服得很。」辛楣來了,知道孫小姐有病,忙說吃飯改期。她不許,硬要他們兩人出去吃。辛楣釋然道:「方──呃──孫小姐,你真好!將來一定是大賢大德的好太太,換了旁的女人,要把鴻漸看守得牢牢的,決不讓他行動自由。鴻漸,你暫時捨得下她麼?老實說,別背後怨我老趙把你們倆分開。」

  鴻漸懇求地望著孫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孫小姐瞧他的神情,強笑道:「你儘管去,我又不生什麼大病──趙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裏的話!今天我是虛邀,等你身體恢復了,過天好好的請你。那麼,我帶他走了。一個半鐘頭以後,我把他送回來,原物奉還,決無損失,哈哈!鴻漸,走!不對,你們也許還有個情人分別的簡單儀式,我先在電梯邊等你──」鴻漸拉他走,說「別胡鬧」。

  辛楣在美國大學政治系當學生的時候,旁聽過一門「外交心理學」的功課。那位先生做過好幾任公使館參贊,課堂上說:美國人辦交涉請吃飯,一坐下去,菜還沒上,就開門見山談正經;歐洲人吃飯時只談不相干的廢話,到吃完飯喝咖啡,才言歸正傳。他問辛楣,中國人怎樣,辛楣傻笑回答不來。辛楣也有正經話跟鴻漸講,可是今天的飯是兩個好朋友的歡聚,假使把正經話留在席上講,殺盡了風景。他出了旅館,說:「你有大半年沒吃西菜了,我請你吃奧國館子。路不算遠,時間還早,咱們慢慢走去,可以多談幾句。」鴻漸只說出:「其實你何必破費,」正待說:「你氣色比那時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聲乾嗽,目不斜視,說:「你們為什麼不結了婚再旅行?」

  鴻漸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館都是用「方先生與夫人」名義的,今天下了飛機,頭暈腦脹,沒理會到這一點,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會看見自己發燒的臉,忙說:「我也這樣要求過,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結婚,說她父親──」

  「那麼,你太weak,」辛楣自以為這個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詞令:假使鴻漸跟孫小姐並無關係,這個字就說他拿不定主意,結婚與否,全聽她擺布;假使他們倆不出自己所料,but the flesh is weak?,這個字不用說是含蓄渾成,最好沒有了。〔註:weak─不堅強、弱;下一句是成語,意指「心志不堅強,被肉慾擺佈了。〕

  鴻漸像已判罪的犯人,無從抵賴,索性死了心讓臉穩定地去紅罷,囁嚅道:「我也在後悔。不過,反正總要回家的。禮節手續麻煩得很,交給家裏去辦罷。」

  「孫小姐是不是嘔吐,吃不下東西?」

  鴻漸聽他說話轉換方向,又放了心,說:「是呀!今天飛機震盪得厲害。不過,我這時候倒全好了。也許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們兩人的東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記得麼?那一次在汪家吃飯,范懿造她謠言,說她不會收拾東西──」

  「飛機震盪應該過了。去年我們同路走,汽車那樣顛簸,她從沒吐過。也許有旁的原因罷?我聽說要吐的──」跟著一句又輕又快的話──「當然我並沒有經驗,」毫無幽默地強笑一聲。

  鴻漸沒料到辛楣又回到那個問題,彷彿躲空襲的人以為飛機去遠了,不料已經轉到頭上,轟隆隆投彈,嚇得忘了羞憤,只說:「那不會!那不會!」同時心裏害怕,知道那很會。

  辛楣咀嚼著煙斗柄道:「鴻漸,我和你是好朋友,我雖然不是孫小姐法律上的保護人,總算受了她父親的委託──我勸你們兩位趕快用最簡單的手續結婚,不必到上海舉行儀式。反正你們的船票要一個星期以後才買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條船回去。旁的不說,回家結婚,免不了許多親戚朋友來吃喜酒,這筆開銷就不小。孫家的景況,我知道的,你老太爺手裏也未必寬裕,可省為什麼不省?何必要他們主辦你們的婚事?」除掉經濟的理由以外,他還列舉其他利害,證明結婚愈快愈妙。鴻漸給他說得服服貼貼,彷彿一重難關打破了,說:「回頭我把這個意思對柔嘉說。費你心打聽一下,這兒有沒有註冊結婚,手續繁不繁。」

  辛楣自覺使命完成,非常高興。吃飯時,他要了一瓶酒,說:「記得那一次你給我灌醉的事麼?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對不住孫小姐的。」他問了許多學校裏的事,嘆口氣道:「好比做了一場夢──她怎麼樣?」鴻漸道:「誰?汪太太?聽說她病好了,我沒到汪家去過。」辛楣道:「她也真可憐──」瞧見鴻漸臉上醞釀著笑容,忙說──「我覺得誰都可憐,汪處厚也可憐,我也可憐,孫小姐可憐,你也可憐。」鴻漸大笑道:「汪氏夫婦可憐,這道理我明白。他們的婚姻不會到頭的,除非汪處厚快死,準鬧離婚。你有什麼可憐?家裏有錢,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結婚是你自己不好,別說范懿,就是汪太太──」

  辛楣喝了酒,臉紅已到極點,聽了這話,並不更紅,只眼睛躲閃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說下去。我失了業,當然可憐;孫小姐可憐,是不是因為她錯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鴻漸道:「你何妨說。」辛楣道:「我不說。」鴻漸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這是什麼意思?」鴻漸道:「因為你說話全是小妞兒撒嬌的作風,準是受了什麼人的薰陶。」

  辛楣道:「混帳!那麼,我就說啦,啊?我不是跟你講過,孫小姐這人很深心麼?你們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來,她煞費苦心──」鴻漸意識底一個朦朧睡熟的思想像給辛楣這句話驚醒──「不對,不對,我喝醉了,信口胡說,鴻漸,你不許告訴你太太。我真糊塗,忘了現在的你不比從前的你了,以後老朋友說話也得分個界限,」說時,把手裏的刀在距桌寸許的空氣裏劃一劃。

  鴻漸道:「給你說得結婚那麼可怕,真是眾叛親離了。」辛楣笑道:「不是眾叛親離,是你們自己離親叛眾。這些話不再談了。我問你,你暑假以後有什麼計劃?」鴻漸告訴他準備找事。辛楣說,國際局勢很糟,歐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軸心國,早晚要牽進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穩,所以他把母親接到重慶去,「不過你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時候了。你願意不願意到我從前那個報館去做幾個月的事?有個資料室主任要到內地去,我介紹你頂他的缺,酬報雖然不好,你可以兼個差。」鴻漸真心感謝。辛楣問他身邊錢夠不夠。鴻漸說結婚總要花點錢,不知道夠不夠。辛楣說,他肯借。鴻漸道:「借了要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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