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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辛楣在重慶得到鴻漸訂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賀。鴻漸把這信給孫小姐看,她看到最後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驗矣,呵呵。又及,」就問他在船上講的什麼話。鴻漸現在新訂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層,把辛楣批評的話一一告訴。她聽得怒形於色,可是不發作,只說:「你們這些男人全不要臉,動不動就說女人看中你們,自己不照照鏡子,真無恥!也許陸子瀟逢人告訴我怎樣看中他呢!我也算倒楣,辛楣一定還有講我的壞話,你說出來。」

  鴻漸忙扯淡完事。她反對託辛楣謀事,這可能是理由。鴻漸說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乾脆從桂林坐飛機到香港,省吃許多苦,託辛楣設法飛機票。孫小姐極贊成。辛楣回信道:他母親七月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慶,那時候他們湊巧可以在香港小敘。孫小姐看了信,皺眉道:「我不願意看見他,他要開玩笑的。你不許他開玩笑。」鴻漸笑道:「第一次見面少不了要開玩笑的,以後就沒有了。現在你還怕他什麼?你升了一輩,他該叫你世嫂了。」

  鴻漸這次走,沒有一個同事替他餞行。既然校長不高興他,大家也懶跟他聯絡。他不像能夠飛黃騰達的人──「孫柔嘉嫁給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後悔的一天」──請他吃的飯未必像扔在尼羅河裏的麵包,過些日子會加了倍浮回原主。並且,請吃飯好比播種子:來的客人裏有幾個是吃了不還請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級小職員;有幾個一定還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這樣,種一頓飯可以收穫幾頓飯。

  鴻漸地位不高,又不屬於任何系,平時無人結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裏沒撒播飯種子。不過,鴻漸飯雖沒到嘴,謝飯倒謝了好幾次。人家問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說:「怎麼?走得那麼匆促!餞行都來不及。糟糕!偏偏這幾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沒有工夫,孫小姐,勸他遲幾天走,大家從從容容敘一敘──好,好,遵命,那麼就欠禮了。你們回去辦喜事,早點來個通知,別瞞人哪!兩個人新婚快樂,把這兒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

  高校長給省政府請到省城去開會,大考的時候才回校,始終沒正式談起聘書的事。鴻漸動身前一天,到校長室秘書處去請發旅行證件,免得路上軍警麻煩,順便見校長辭行,高松年還沒到辦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書處領取證件,一問校長早已走了。一切機關的首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的太陽或者一生裏的好運氣,來得很遲,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鴻漸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氣憤裏又有點得意。

  他訓導的幾個學生,因為當天考試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裏來話別。他感激地喜歡,才明白貪官下任,還要地方挽留,獻萬民傘、立德政碑的心理。離開一個地方就等於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總希望人家表示願意自己活下去。去後的毀譽,正跟死後的哀榮一樣關心而無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蠟燭一滅,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別,彷彿臨死的人有孝子順孫送終,死也安心閉眼。這些學生來了又去,暫時的熱鬧更增加他的孤寂,輾轉半夜睡不著。雖然厭惡這地方,臨走時偏有以後不能再來的悵戀,人心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去年來的時候,多少同伴,現在只兩個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則自己失了業,一個人走這條長路,真沒有那勇氣。想到此地,鴻漸心理像冬夜縮成一團的身體稍覺溫暖,只恨她不在身畔。

  天沒亮,轎夫和挑夫都來了;已是夏天,趁早涼,好趕路。服侍鴻漸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矇矓送到大門外看他們上轎,一手緊握著鴻漸的賞錢,準備轎子走了再數。范小姐近視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離,以為會碰見送行的男同事,臉上胡亂塗些胭脂,勾了孫小姐的手,從女生宿舍送她過來。孫小姐也依依惜別,捨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轎子,祝他們倆一路平安,說一定把人家寄給孫小姐的信轉到上海,「不過,這地址怎麼寫法?要開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說時格格地笑。孫小姐也說一定有信給她。鴻漸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後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假使不是親耳朵聽見她們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為她們真是好朋友了。

  轎夫到鎮上打完早尖,抬轎正要上路,高松年的親隨趕來,滿額是汗,把大信封一個交給鴻漸,說奉校長命送來的。鴻漸以為是聘書,心跳得要衝出胸膛,忙拆信封,裏面只是一張信箋,一個紅紙袋。信上說,這一月來校務紛繁,沒機會與鴻漸細談,前天剛自省城回來,百端待理,鴻漸又行色匆匆,未能餞別,抱歉之至;本校暫行緩辦哲學系,留他在此,實屬有屈,所以寫信給某某兩個有名學術機關,推薦他去做事,一有消息,決打電報到上海;禮券一張,是結婚的賀儀,尚乞哂納。

  鴻漸沒看完,就氣得要下轎子跳罵,忍耐到轎夫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個紙團交給孫小姐,說:「高松年的信,你看!誰希罕他送禮。到了衡陽,我掛號退還去。好得很!我正要寫信罵他,只恨沒有因頭,他這封來信給我一個回信痛罵的好機會。」孫小姐道:「我看他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罵了他於你有什麼好處?也許他真把你介紹給人了呢?」鴻漸怒道:「你總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許人稱心傻幹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講道理。」孫小姐道:「天氣熱得很,我已經口渴了,你別跟我吵架。到衡陽還有四天呢,到那時候你還要寫信罵高松年,我決不阻止你。」

  鴻漸深知到那時候自己保不住給她感化得回信道謝,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軍熱水瓶搡給她,一壁說:「他這個禮也送得豈有此理。咱們還沒挑定結婚的日子,他為什麼信上說我跟你『嘉禮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訴你。因為你我同路走,他想──」孫小姐道:「別說了!你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說時把高松年的信仍團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裏。她剛喝了熱水,臉上的紅到上轎還沒褪。

  為了飛機票,他們在桂林一住十幾天,快樂得不像人在過日子,倒像日子溜過了他們兩個人。兩件大行李都交給辛楣介紹的運輸公司,據說一個多月可運到上海。身邊旅費充足,多住幾天,滿不在乎。上飛機前一天還是好晴天,當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點陰霧。兩人第一次坐飛機,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貓。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機場迎接,鴻漸倆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別重逢的歡喜。

  辛楣瞧他們臉色灰白,說:「吐了麼?沒有關係的。第一次坐飛機總要納點稅。我陪你們去找旅館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們接風。」到了旅館,鴻漸和柔嘉急於休息。辛楣看他們只定一間房,偷偷別著臉對牆壁伸伸舌頭,上山回親戚家裏的路上,一個人微笑,然後皺眉嘆口氣。

  鴻漸睡了一會,精力恢復,換好衣服,等辛楣來。孫小姐給鄰室的打牌聲,街上的木屐聲吵得沒睡熟,還覺得噁心要吐,靠在沙發裏,說今天不想出去了。鴻漸發急,勸她勉強振作一下,別辜負辛楣的盛意。她教鴻漸一個人去,還說:「你們兩個人有話說,我又插不進嘴,在旁邊做傻子。他沒有請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個人,少我一個人,全無關係。告訴你罷,他請客的館子準闊得很,我衣服都沒有,去了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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