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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鴻漸笑道:「我是對韓學愈的學籍有興趣,我總有一個感覺,假使他太太的國籍是假的,那麼他的學籍也有問題。」

  「我勸你省點事罷。你瞧,謊是撒不得的。自己搗了鬼從此對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會事是開的玩笑,可是開玩笑開出來多少麻煩。像我們這樣規規矩矩,就不會疑神疑鬼。」

  鴻漸惱道:「說得好漂亮!為什麼當初我告訴了你韓學愈薪水比你高一級,你要氣得摜紗帽不幹呢?」

  辛楣道:「我並沒有那樣氣量小──,這全是你不好,聽了許多閒話來告訴我,否則我耳根清淨,好好的不會跟人計較。」

  辛楣新學會一種姿態,聽話時躺在椅子裏,閉了眼睛,只有嘴邊煙斗裏的煙篆表示他並未睡著。鴻漸看了早不痛快,更經不起這幾句話:「好,好!我以後再跟你講話,我不是人。」

  辛楣瞧鴻漸真動了氣,忙張眼道:「說著玩兒的。別氣得生胃病,抽支煙罷。以後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飯也不能夠了。你沒有看見通知?是的,你不會發到的。大後天開校務會議,討論施行導師制問題,聽說導師要跟學生同吃飯的。」

  鴻漸悶悶回房,難得一團高興,找朋友掃盡了興。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裏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麼心裏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隻刺蝟,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鴻漸真想把這些感慨跟一個能了解自己的人談談,孫小姐好像比趙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聽自己的話很有興味──不過,剛才說人跟人該免接觸,怎麼又找女人呢?也許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蝟,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鴻漸想不出像什麼,翻開筆記來準備明天的功課。

  鴻漸教的功課到現在還只有三個鐘點,同事們談起,無人不當面羨慕他的閒適,倒好像高松年有點私心,特別優待他。鴻漸對論理學素乏研究,手邊又沒有參考書,雖然努力準備,並不感覺興趣。這些學生來上他的課,壓根兒為了學分。依照學校章程,文法學院學生應該在物理,化學,生物,論理四門之中,選修一門。大半人一窩蜂似的選修了論理;這門功課最容易──「全是廢話」──不但不必做實驗,天冷的時候,還可以袖手不寫筆記。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彷彿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論理學是「廢話」,教論理學的人當然是「廢物」,「只是個副教授」,而且不屬於任何系的。

  在他們心目中,鴻漸的地位比教黨義和教軍事訓練的高不了多少。不過教黨義的和教軍事訓練的是政府機關派的,鴻漸的來頭沒有這些人大,「聽說是趙辛楣的表弟,跟著他來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講師,趙辛楣替他爭來的副教授。」無怪鴻漸老覺得班上的學生不把聽講當作一會事。在這種空氣之下,講書不會有勁。更可恨論理學開頭最枯燥無味,要講到三段論法,才可以穿插點綴些笑話,暫時還無法迎合心理。此外有兩件事也使鴻漸不安。

  一件是點名。鴻漸記得自己老師裏的名教授從不點名,從不報告學生缺課。這才是堂堂大學者的風度:「你們要聽就聽,我可不在乎。」他企羨之餘,不免模仿。上第一課,他像創世紀裏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獸的名字,以後他連點名簿子也不帶了。到第二星期,他發現五十多學生裏有七八個缺席,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齒忽然掉了幾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裏不舒服。

  下一次,他注意女學生還固守著第一排原來的座位,男學生像從最後一排坐起的,空著第二排,第三排孤零零地坐一個男學生。自己正觀察這陣勢,男學生都頑皮地含笑低頭,女學生隨自己的眼光,回頭望一望,轉臉瞧著自己笑。他總算熬住沒說:「顯然,我拒絕你們的力量比女同學吸引你們的力量都大。」他想以後非點名不可,照這樣下去,只剩有腳而跑不了的椅子和桌子聽課了。不過從大學者的放任忽變而為小學教師的瑣碎,多麼丟臉!這些學生是狡猾不過的,準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講書。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自以為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現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差不多了,下課鈴還有好一會才打。一片無話可說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開足馬達的汽車迎上來,望著發急而又無處躲避。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說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錶,只拖了半分鐘。這時候,身上發熱,臉上發紅,講話開始口吃,覺得學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簡直像挨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話要擠也擠不出,只好早退課一刻鐘。跟辛楣談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說畢竟初教書人沒經驗。

  辛楣還說:「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外國人要說『殺時間』(kill time),打下課鈴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鴻漸最近發明一個方法,雖然不能一下子殺死時間,至少使它受些致命傷。他動不動就寫黑板,黑板上寫一個字要嘴裏講十個字那些時間。滿臉滿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這都值得,至少以後不會早退。不過這些學生作筆記不大上勁;往往他講得十分費力,有幾個人坐著一字不寫,他眼睛威脅地注視著,他們才懶洋洋把筆在本子上畫字。鴻漸瞧了生氣,想自己總不至於比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先秦小說史」班上,學生笑聲不絕,自己的班上這樣無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也不算壞學生,何以教書這樣不出色。難道教書跟作詩一樣,需要「別才」不成?只懊悔留學外國,沒混個專家的頭銜回來,可以聲威顯赫,收藏有洋老師演講的全部筆記的課程,不必像現在幫閒打雜,承辦人家剩下來的科目。不過李梅亭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現成講義的。自己毫無經驗,更無準備,教的功課又並非出自願,要參考也沒有書,當然教不好。假如混過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幾本外國書看看,下學年不相信會比不上李梅亭。

  這樣想著,鴻漸恢復了自尊心。回國後這一年來,他跟他父親疏遠得多。在從前,他會一五一十,全稟告方遯翁的。現在他想像得出遯翁的回信。遯翁的心境好,就撫慰兒子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者未必能為良師」,這夠叫人內愧了;他心境不好,準責備兒子從前不用功,急時抱佛腳,也許還來一堆「亡羊補牢,教學相長」的教訓,這是紀念週上對學生說的話,自己在教職員席裏旁聽得膩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搬來。

  開校務會議前一天,鴻漸和辛楣商量好到鎮上去吃晚飯,怕導師制實行以後,這自由就沒有了。下午陸子瀟來閒談,問鴻漸知道孫小姐的事沒有。鴻漸問他什麼事,子瀟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鴻漸了解子瀟的脾氣,不問下去。過一會,子瀟尖利地注視著鴻漸,像要看他個對穿,道:「你真的不知道麼?怎麼會呢?」叮囑他嚴守秘密,然後把這事講出來。教務處一公布孫小姐教丁組英文,丁組的學生就開緊急會議,派代表見校長和教務長抗議。理由是:大家都是學生,當局不該歧視,為什麼旁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組只派個助教來教。他們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們振振有詞地說,必需一個好教授來教他們。虧高松年有本領,彈壓下去。學生不怕孫小姐,課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簡直要不得。孫小姐徵求了外國語文系劉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組的學生作文,只叫他們練習造句。學生知道了大鬧,質問孫小姐為什麼人家作文而他們偏造句,把他們當中學生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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