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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鴻漸掉文道:「妹妹之於夫人,親疏不同;助教之於教授,尊卑不敵。我做了你們的劉先生,決不肯吃這個虧的。」

  說著,辛楣進來了,說:「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孫小姐,我知道你不會就去的。」他說這句話全無意思的,可是孫小姐臉紅。鴻漸忙把韓太太這些事告訴他,還說:「怎麼學校裏還有這許多政治暗鬥?倒不如進官場爽氣。」

  辛楣宣揚教義似的說:「有群眾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孫小姐坐一會去了。辛楣道:「我寫信給她父親,聲明把保護人的責任移交給你,好不好?」

  鴻漸道:「我看這題目已經像教國文的老師所謂『做死』了,沒有話可以說了,你換個題目來開玩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課一個多星期,鴻漸跟同住一廊的幾個同事漸漸熟了。歷史系的陸子瀟曾作敦交睦鄰的拜訪,所以一天下午鴻漸去回看他。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髮又油又光,深恐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彷彿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後退不迭,向兩傍橫溢。因為沒結婚,他對自己年齡的態度,不免落後在時代的後面;最初他還肯說外國算法的十足歲數,年復一年,他偷偷買了一本翻譯的Life Begins at Forty,對人家乾脆不說年齡,不講生肖,只說:「小得很呢!還是小弟弟呢!」同時表現小弟弟該有的活潑和頑皮。

  他講話時喜歡竊竊私語,彷彿句句是軍國機密。當然軍國機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親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麼?他親戚曾經寫給他一封信,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書著「陸子瀟先生」,就彷彿行政院都要讓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寫給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雖然不大,而上面開的地址「外交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裏也該一目了然的。這一封來函,一封去信,輪流地在他桌上莊點著。

  大前天早晨,該死的聽差收拾房間,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陸子瀟挽救不及,跳腳痛罵。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顧內,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陸子瀟只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瀟等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裏,說:「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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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Life Begins at Forty─人生四十才開始;為著此書那年代暢銷的一本美國書籍。

  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做出惜別慰留的神情道:「啊喲!怎麼陸先生要高就了!校長肯放你走麼?」

  子瀟連搖頭道:「沒有的事!做官沒有意思,我回信去堅辭的。高校長待人也厚道,好幾個電報把我催來,現在你們各位又來了,學校漸漸上軌道,我好意思拆他台麼?」

  鴻漸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談話,嘆氣道:「校長對你先生,當然另眼相看了。像我們這種──」

  子瀟說話低得有氣無聲,彷彿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長就是有這個毛病,說了話不作準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機密得好像四壁全掛著偷聽的耳朵。

  鴻漸沒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臉微紅道:「我倒沒有什麼,不過高先生──我總算學個教訓。」

  「哪裏的話!副教授當然委屈一點,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裏最高的了。」

  「什麼?副教授裏還分等麼?」鴻漸大有英國約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蟲和跳虱分等的派頭。

  「分好幾等呢。譬如你們同來,我們同系的顧爾謙就比你低兩級。就像系主任罷,我們的系主任韓先生比趙先生高一級,趙先生又比外語系的劉東方高一級。這裏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國做事,所以攪不清了。」

  鴻漸茅塞頓開,聽說自己比顧爾謙高,氣平了些,隨口問道:「為什麼你們的系主任薪水特別高呢?」

  「因為他是博士,Ph.D.。我沒到過美國,所以沒聽見過他畢業的那個大學,據說很有名。在紐約,叫什麼克萊登大學。」

  鴻漸嚇得直跳起來,宛如自己的陰私給人揭破,幾乎失聲叫道:「什麼大學?」

  「克萊登大學。你知道克萊登大學?」

  「我知道。哼,我也是──」鴻漸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住,已經漏洩三個字。

  子瀟聽話中有因,像黃泥裏的竹筍,尖端微露,便想盤問到底。鴻漸不肯說,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採取特務機關的有效刑罰來逼口供。鴻漸回房,又氣又笑。自從唐小姐把文憑的事向他質問以後,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愛爾蘭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記著要忘掉這事,每逢念頭有扯到它的趨勢,他趕快轉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經一陣羞愧的微熱。適才陸子瀟的話倒彷彿一帖藥,把心裏的鬼胎打下一半。

  韓學愈撒他的謊,並非跟自己同謀,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騙減輕了罪名。當然新添上一種不快意,可是這種不快意是透風的,見得天日的,不比買文憑的事像謀殺跡滅的屍首,對自己都要遮掩得一絲不露。撒謊騙人該像韓學愈那樣才行,要有勇氣堅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膽老臉,至少高松年的欺負就可以避免。老實人吃的虧,騙子被揭破的恥辱,這兩種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雙鵰地兼備了。

  鴻漸忽然想,近來連撒謊都不會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是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遊戲裏的自騙自(pseudoluege)。一個人身心暢適,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裏,覺得有本領跟現狀開玩笑。真到憂患窮困的時候,人窮智短,謊話都講不好的。

  過一天,韓學愈特來拜訪。通名之後,方鴻漸倒窘起來,同時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韓學愈不知怎樣的囂張浮滑,不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陸子瀟也許記錯,孫小姐準是過信流言。木訥樸實是韓學愈的看家本領。現代人有兩個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無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準比不上醜女人那樣有思想、有品節;第二:男子無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啞巴是天下最誠樸的人。也許上夠了演講和宣傳的當,現代人矯枉過正,以為只有不說話的人開口準說真話,害得新官上任,訓話時個個都說:「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個手勢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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