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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鴻漸出校長室,靈魂像給蒸氣碌碡(steam-roller)滾過,一些氣概也無。只覺得自己是高松年大發慈悲收留的一個棄物。滿肚子又羞又恨,卻沒有個發洩的對象。回到房裏,辛楣趕來,說李梅亭的事終算幫高松年解決了,要談鴻漸的事。他知道鴻漸已經跟高松年談過話,忙道:「你沒有跟他翻臉罷?這都是我不好。我有個印象以為你是博士,當初介紹你到這來,只希望這事快成功──」「好讓你去專有蘇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賠笑地道歉,還稱讚鴻漸有涵養,說自己在校長室講話,李梅亭直闖進來,咆哮得不成體統。鴻漸問梅亭的事怎樣了的。

  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請我勸他,糾纏了半天,他說除非學校照他開的價錢買他帶來的西藥──唉,我還要給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牽掛著你的事,所以先趕回來看你。」鴻漸本來氣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討的價錢替學校買他帶來的私貨,又氣悶起來,想到李梅亭就有補償,只自己一個人吃虧。高松年下帖子當晚上替新來的教授接風,鴻漸鬧彆扭要辭,經不起辛楣苦勸,並且傍晚高松年親來回拜,終於算有了面子,還是去了。

  辛楣雖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煉成丹,旅行便攜的中國文學精華片,也隨身帶著十幾本參考書。方鴻漸不知道自己會來教論理學的,攜帶的《西洋社會史》,《原始文化》,《史學叢書》等等一本也用不著。他仔細一想,慌張得沒有工夫生氣了,希望高松年允許自己改教比較文化史和中國文學史,可是前一門功課現在不需要,後一門功課有人擔任。叫化子只能討到什麼吃什麼,點菜是輪他不著的。辛楣安慰他說:「現在的學生程度不比從前──」學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這裝了橡皮輪的大時代裏僅有的兩件退步的東西──「你不要慌,無論如何對付得過。」

  鴻漸上圖書館找書,館裏通共不上一千本書,老的,糟的,破舊的中文教科書居其大半,都是因戰事而停辦的學校的遺產。一千年後,這些書準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樣名貴,現在呢,它們古而不稀,短見淺識的藏書家還不知道收買。一切圖書館本來像死用功的人大考時的頭腦,是學問的墳墓;這圖書館倒像個敬惜字紙的老式慈善機關,若是天道有知,辦事人今世決不遭雷打,來生一定個個聰明,人人博士。

  鴻漸翻找半天,居然發現一本中譯本的《論理學綱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經回長安的快樂。他看了幾頁論理學綱要,想學生在這地方是買不到教科書的,要不要把這本書公開或油印了發給大家。又一轉念,這事不必。從前先生另有參考書作枕中秘寶,所以肯用教科書;現在沒有參考書,只靠這本教科書來灌輸知識,宣揚文化,萬不可公諸大眾,還是讓學生們莫測高深,聽講寫筆記罷。自己大不了是個副教授,犯不著太賣力氣的。上第一堂先對學生們表示同情,慨嘆後方書籍的難得,然後說在這種環境下,教授才不是個贅疣,因為教授講學是印刷術沒發明以前的應急辦法,而今不比中世紀,大家有書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課堂上浪費彼此的時間──鴻漸自以為這話說出去準動聽,又高興得坐不定,預想著學生的反應。

  鴻漸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許他們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課。這幾天裏,辛楣是校長的紅人,同事拜訪他的最多。鴻漸就少人光顧。這學校草草創辦,規模不大;除掉女學生跟少數帶家眷的教職員外,全住在一個大園子裏。世態炎涼的對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鴻漸正在預備講義,孫小姐來了,臉色比路上紅活得多。鴻漸要去叫辛楣,孫小姐說她剛從辛楣那兒來,政治系的教授們在開座談會呢,滿屋子的煙,她瞧人多有事,就沒有坐下。

  方鴻漸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當然是烏煙瘴氣。」

  孫小姐笑了一笑,說:「我今天來謝謝方先生跟趙先生。昨天下午學校會計處把我旅費補送來了。」

  「這是趙先生替你爭取來的。跟我無關。」

  「不,我知道,」孫小姐溫柔而固執著,「這是你提醒趙先生的。你在船上──」孫小姐省悟多說了半句話,漲紅臉,那句話也遭到了腰斬。

  鴻漸猛記得船上的談話,果然這女孩全聽在耳朵裏了,看她那樣子,自己也窘起來。害羞臉紅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樣,有傳染性,情況黏滯,彷彿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開玩笑說:「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費有了。還是趁早回家罷,這兒沒有意思。」

  孫小姐小孩子般噘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給爸爸寫信也說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時候太遠了,我想著就心焦。」

  「第一次出門總是這樣的,過幾時就好了。你跟你們那位系主任談過沒有。」

  「怕死我了!劉先生要我教一組英文,我真不會教呀!劉先生說四組英文應當各有一個教師,系裏連他只有三個先生,非我擔任一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樣教法,學生個個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會了。我也從來沒教過書。我想學生程度不會好,你用心準備一下,教起來綽綽有餘。」

  「我教的一組是入學考試英文成績最糟的一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這兒來好好用一兩年功。有外國人不讓她教,倒要我去丟臉!」

  「這兒有什麼外國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麼?歷史系主任韓先生的太太,我也沒有見過,聽范小姐說,瘦得全身是骨頭,難看得很。有人說她是白俄,有人說她是這次奧國歸併德國以後流亡出來的猶太人,她丈夫說她是美國人。韓先生要她在外國語文系當教授,劉先生不答應,說她沒有資格,英文都不會講,教德文俄文現在用不著。韓先生生了氣,罵劉先生自己沒有資格,不會講英文,編了幾本中學教科書,在外國暑期學校裏混了張證書,算什麼東西──話真不好聽,總算高先生勸開了,韓先生在鬧辭職呢。」

  「怪不得前天校長請客他沒有來。咦!你本領真大,你這許多消息,什麼地方聽來的?」

  孫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訴我的。這學校像個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麼秘密都保不住,並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劉先生的妹妹從桂林來了,聽說是歷史系畢業的。大家都說,劉先生跟韓先生可以講和了,把一個歷史系的助教換一個外文系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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