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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那人聽著得意,張太太等他飯畢走了,便說:「這種人家排場太小了!只吃那麼多錢一天的菜!我女兒舒服慣的,過去吃不來苦!」婚事從此作罷。夫婦倆磋商幾次,覺得寶貝女兒嫁到人家去,總不放心,不如招一個女婿到自己家裏來。那天張先生跟鴻漸同席,回家說起,認為頗合資格:「家世頭銜都不錯,並且現在沒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掛名丈人家裏,將來招贅入門,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經這番戰事,擺不起鄉紳人家臭架子,這女婿可以服服貼貼地養在張府上。」結果張太太要鴻漸來家相他一下。

  方鴻漸因為張先生請他早到談談,下午銀行辦公室完畢就去。馬路上經過一家外國皮貨鋪子看見獺絨西裝外套,新年廉價,只賣四百元。鴻漸常想有這樣一件外套,留學時不敢買。譬如在倫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沒有私人汽車,假使不像放印子錢的猶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馬戲班的演員,再不然就是開窯子的烏龜;只有在維也納,穿皮外套是常事,並且有現成的皮裏子賣給旅客襯在外套裏。他回國後,看穿的人很多,現在更給那店窗裏的陳列撩得心動。

  可是盤算一下,只好嘆口氣。銀行裏薪水一百塊錢已算不薄,零用儘夠,丈人家供吃供住,一個錢不必貼,怎好向周經理要錢買奢侈品?回國所餘六十多鎊,這次孝敬父親四十鎊添買些家具,剩下不過折合四百餘元。東湊西挪,一股腦兒花在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國難時期,萬事節約,何況天氣不久回暖,就省了罷。

  到了張家,張先生熱鬧地歡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見!」張先生跟外國人來往慣了,說話有個特徵──也許在洋行、青年會、扶輪社等圈子裏,這並沒有什麼奇特──喜歡中國話裏夾無謂的英文字。他並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需要借英文來講;所以他說話裏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裏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裏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他仿美國人讀音,維妙維肖,也許鼻音學得太過火了,不像美國人,而像傷風塞鼻子的中國人。他說「very well」二字,聲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嚕──「vurry wul」。可惜羅馬人無此耳福,否則決不單說R是鼻音的狗字母。當時張先生跟鴻漸拉手,問他是不是天天「go downtown」。鴻漸寒暄已畢,瞧玻璃櫥裏都是碗、瓶、碟子,便說:「張先生喜歡收藏磁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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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Hello!Doctor方─噲!方博士!;very well─很好;go downtown─到商業區去。

  「Sure! Have a look see!」張先生打開櫥門,請鴻漸賞鑒。鴻漸拿了幾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識真假,只好說:「這東西很值錢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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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Sure!Have a look see!洋涇濱美語,意為「當然!你瞧一瞧吧!

  「Sure!值不少錢呢,Plenty of dough。並且這東西不比書畫。買書畫買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於waste paper。磁器假的,至少還可以盛飯盛菜。我有時請外國friends吃飯,就用那個康熙窯『油底藍五彩』大盤做salad dish,他們都覺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點old-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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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Plenty of dough─值不少錢;waste paper─廢紙;friends─朋友們;salad dish─沙拉盤;old-time─古意。

  方鴻漸道:「張先生眼光一定好,不會買假東西。」

  張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麼年代花紋,事情忙,也沒工夫翻書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見一件東西,忽然what you call靈機一動,買來準O.K.。他們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對他們說:『不用拿假貨來fool我。O yeah,我姓張的不是sucker,休想騙我!』」關上櫥門,又說:「咦,headache──」便捺電鈴叫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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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hunch─預感、直覺;what you call─所謂;fool─矇騙;O yeah─意為聽著;sucker─肥羊、傻瓜;headache─字面意為頭痛,可能是這位洋辦聽洋人間以headache稱其配偶,便以為headache是老婆通用的代稱。

  鴻漸不懂,忙問道:「張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張先生驚奇地望著鴻漸道:「誰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鴻漸道:「張先生不是說『頭痛』麼?」

  張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吩付進來的女傭說:「快去跟太太小姐說,客人來了,請她們出來。Make it snappy!」說時右手大拇指從中指彈在食指上「啪」的一響。他回過來對鴻漸笑道:「headache是美國話指『太太』而說,不是『頭痛』!你沒到States去過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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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Make it snappy!─快一點;States─此指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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