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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掌聲住了,方鴻漸強作笑容說:「呂校長,諸位先生,諸位同學:諸位的鼓掌雖然出於好意,其實是最不合理的。因為鼓掌表示演講聽得滿意,現在鄙人還沒開口,諸位已經滿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講什麼呢?諸位應該先聽演講,然後隨意鼓幾下掌,讓鄙人有面子下臺。現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講當不起那樣熱烈的掌聲,反覺到一種收到款子交不出貨色的惶恐。」聽眾大笑,那記錄的女孩也含著笑,走筆如飛。

  方鴻漸躊躇,下面講些什麼呢?線裝書上的議論和事實還記得一二,晚飯後翻看的歷史教科書,影蹤都沒有了。該死的教科書,當學生的時候,真虧自己會讀熟了應考的!有了,有了!總比無話可說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各位在任何歷史教科書裏都找得到,不用我來重述。各位都知道歐洲思想正式跟中國接觸,是在明朝中葉。所以天主教徒常說那時候是中國的文藝復興。不過明朝天主教士帶來的科學現在早過時了,他們帶來的宗教從來沒有合時過。

  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裏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聽眾大多數笑,少數都張了嘴驚駭;有幾個教師皺著眉頭,那記錄的女生漲紅臉停筆不寫,彷彿聽了鴻漸最後的一句,處女的耳朵已經當眾喪失貞操;呂校長在鴻漸背後含有警告意義的咳嗽。方鴻漸那時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窩,只有熬著冷穿衣下床,斷無縮回去的道理。「鴉片本來又叫洋煙──」

  鴻漸看見教師裏一個像教國文的老頭子一面搧扇子,一面搖頭,忙說:「這個『洋』當然指『三保太監下西洋』的『西洋』而說,因為據《大明會典》,鴉片是暹羅和爪哇的進貢品。可是在歐洲最早的文學作品荷馬史詩《十年歸》Odyssey裏──」那老頭子的禿頂給這個外國字鎮住不敢搖動──「據說就有這東西。至於梅毒──」呂校長連聲咳嗽──「更無疑是舶來品洋貨。叔本華早說近代歐洲文明的特點,第一是楊梅瘡。諸位假如沒機會見到外國原本書,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譯的法國小說《戇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淵源。明朝正德以後,這病由洋人帶來。

  這兩件東西當然流毒無窮,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鴉片引發了許多文學作品,古代詩人向酒裏找靈感,近代歐美詩人都從鴉片裏得靈感。梅毒在遺傳上產生白癡、瘋狂和殘疾,但據說也能刺激天才。例如──」呂校長這時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鴻漸講完,臺下拍手倒還有勁,呂校長板臉啞聲致謝詞道:「今天承方博士講給我們聽許多新奇的議論,我們感覺濃厚的興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長大,知道他愛說笑話,今天天氣很熱,所以他有意講些幽默的話。我希望將來有機會聽到他的正經嚴肅的弘論。但我願意告訴方博士:我們學校圖書館充滿新生活的精神,絕對沒有法國小說──」說時手打著空氣,鴻漸羞得不敢看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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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Odyssey亦常譯為《奧德賽》。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來的兒子公開提倡抽煙狎妓。這話傳進方老先生耳朵裏,他不知道這就是自己教兒子翻線裝書的結果,大不以為然,只不好發作。緊跟著八月十三日淞滬戰事的消息,方鴻漸鬧的笑話沒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兒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講;猜想他在外國花天酒地,若為女兒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籤,難保不是第四簽:「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這種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陸續藉口時局不靖,婚事緩議,向方家把女兒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喪,念念不忘許家二小姐,鴻漸倒若無其事。戰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鄉紳,忙著辦地方公安事務。縣裏的居民記得「一.二八」那一次沒受敵機轟炸,這次想也無事,還不甚驚恐。

  方鴻漸住家一個星期,感覺出國這四年光陰,對家鄉好像荷葉上瀉過的水,留不下一點痕跡。回來所碰見的還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還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說四年前所說的話。甚至認識的人裏一個也沒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從前常說等自己結婚養了兒子來抱小孩子的,現在病得不能起床。這四年在家鄉要算白過了,博不到歸來遊子的一滴眼淚、一聲嘆息。開戰後第六天日本飛機第一次來投彈,炸坍了火車站,大家才認識戰爭真打上門來了,就有搬家到鄉下避難的人。以後飛機接連光顧,大有絕世佳人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風度。周經理拍電報,叫鴻漸快到上海,否則交通斷絕,要困守在家裏。

  方老先生也覺得在這種時局裏,兒子該快出去找機會,所以讓鴻漸走了。以後這四個月裏的事,從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歷史該如洛高(Fr.von Logau)所說,把刺刀磨尖當筆,蘸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的皮膚上當紙。方鴻漸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幾種報紙,聽十幾次無線電報告,疲乏垂絕的希望披沙揀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縫裏找個蘇息處。他和鵬圖猜想家已毀了,家裏人不知下落。陰曆年底才打聽出他們蹤跡,方老先生的上海親友便設法花錢接他們出來,為他們租定租界裏的房子。一家人見了面唏噓對泣。

  方老先生和鳳儀嚷著買鞋襪;他們坐小船來時,路上碰見兩個潰兵,搶去方老先生的錢袋,臨走還逼方氏父子把腳上羊毛襪和絨棉鞋脫下來,跟他們的臭布襪子、破帆布鞋交換。方氏全家走個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襖裏縫著兩三千塊錢的鈔票,沒給那兩個兵摸到。旅滬同鄉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錢的不少,所以門戶又可重新撐持。方鴻漸看家裏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兩天到父母處請安。每回家,總聽他們講逃難時可怕可笑的經歷;他們敘述描寫的藝術似乎一次進步一次,鴻漸的注意和同情卻聽一次減退一些。方老先生因為拒絕了本縣漢奸的引誘,有家難歸,而政府並沒給他什麼名義,覺得他愛國而國不愛他,大有青年守節的孀婦不見寵於翁姑的怨抑。鴻漸在點金銀行裏氣悶得很,上海又沒有多大機會,想有便到內地去。

  陰曆新年來了。上海租界的寓公們為國家擔驚受恐夠了,現在國家並沒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熱鬧起來。一天,周太太跟鴻漸說,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鴻漸跟周經理出去應酬,同席一位姓張的女兒。據周太太說,張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請算命人排過,跟他們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鴻漸笑說:「在上海這種開通地方,還請算命人來支配婚姻麼?」周太太說,命是不可不信的,張先生請他去吃便晚飯,無妨認識那位小姐。鴻漸有點兒戰前讀書人的標勁,記得那張的在美國人洋會裏做買辦,不願跟這種俗物往來,但轉念一想,自己從出洋到現在,還不是用的市儈的錢?反正去一次無妨,結婚與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強不來,答應去吃晚飯。

  這位張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歡人喚他Jimmy。他在美國人花旗洋行裏做了二十多年的事,從「寫字」(小書記)升到買辦,手裏著實有錢。只生一個女兒,不惜工本地栽培,教會學校裏所能傳授熏陶的洋本領、洋習氣,美容院理髮鋪所能製造的洋時髦、洋姿態,無不應有盡有。這女兒剛十八歲,中學尚未畢業,可是張先生夫婦保有他們家鄉的傳統思想,以為女孩子到二十歲就老了,過二十沒嫁掉,只能進古物陳列所供人憑弔了。

  張太太擇婿很嚴,說親的雖多,都沒成功。有一個富商的兒子,也是留學生,張太太頗為賞識,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頓飯後這事再不提起。吃飯時大家談到那幾天因戰事關係,租界封鎖,蔬菜來源困難,張太太便對那富商兒子說:「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賬不會小罷?」那人說自己不清楚,想來是多少錢一天。張太太說:「那麼府上的廚子一定又老實,又能幹!像我們人數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廚房開銷也要那個數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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