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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鮑小姐纖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譚》裏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美人條件:「身圍瘦,後部重,站立的時候沉得腰肢酸痛。」長睫毛下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圓滿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愛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醫生不知珍重,出錢讓她一個人到倫敦學產科。葡萄牙人有句諺語說:「運氣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準是女的。」因為女孩子長大了,可以打雜,看護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個女用人的工錢。

  鮑小姐從小被父母差喚慣了,心眼伶俐,明白機會要自己找,快樂要自己尋。所以她寧可跟一個比自己年齡長十二歲的人訂婚,有機會出洋。英國人看慣白皮膚,瞧見她暗而不黑的顏色、肥膩辛辣的引力,以為這是道地的東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誘人,所以極快、極容易地給人引誘了。好在她是學醫的,並不當什麼一回事,也沒出什麼亂子。她在英國過了兩年,這次回去結婚,跟丈夫一同掛牌。

  上船以後,中國學生打聽出她領香港政府發給的「大不列顛子民」護照,算不得中國國籍,不大去親近她。她不會講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艙的廣東侍者打鄉談,甚覺無聊。她看方鴻漸是坐二等的,人還過得去,不失為旅行中消遣的伴侶。蘇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讓方鴻漸卑遜地仰慕而後屈伏地求愛。誰知道氣候雖然每天華氏一百度左右,這種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風全行不通。

  鮑小姐只輕鬆一句話就把方鴻漸鈎住了。鴻漸搬到三等的第二天,上甲板散步,無意中碰見鮑小姐一個人背靠著船欄杆在吹風,便招呼攀談起來。講不到幾句話,鮑小姐生說:「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極了!」方鴻漸聽了,又害羞,又得意。一個可愛的女人說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資格得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無論如何,從此他們倆的交情像熱帶植物那樣飛快的生長。其他中國男學生都跟方鴻漸開玩笑,逼他請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鴻漸那時候心上雖怪鮑小姐行動不檢,也覺得興奮,回頭看見蘇小姐孫太太兩張空椅子,僥倖方才煙卷的事沒落在她們眼裏。當天晚上,起了海風,船有點顛簸。十點鐘後,甲板上只有三五對男女,都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黑影裏喁喁情話。方鴻漸和鮑小姐不說話,並肩踱著。一個大浪把船身晃得厲害,鮑小姐也站不穩,方鴻漸勾住她腰,傍了欄杆不走,饞嘴似地吻她。鮑小姐的嘴唇暗示著,身體依偎著,這個急忙、粗率的搶吻漸漸穩定下來,長得妥貼完密。鮑小姐頂靈便地推脫方鴻漸的手臂,嘴裏深深呼吸口氣,道:「我給你悶死了!我在傷風,鼻子裏透不過氣來──太便宜你,你還沒求我愛你!」

  「我現在向你補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沒戀愛過的男人,方鴻漸把「愛」字看得太尊貴和嚴重,不肯隨便應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覺得自己要鮑小姐,並不愛她,所以這樣語言支吾。

  「反正沒好話說,逃不了那幾句老套兒。」

  「你嘴湊上來,我對你嘴說,這話就一直鑽到你心裏,省得走遠路,拐了彎從耳朵裏進去。」

  「我才不上你的當!有話斯斯文文的說。今天夠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鬧,我明天……」方鴻漸不理會,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側,他沒拉住欄杆,險些帶累鮑小姐摔一跤。同時黑影裏其餘的女人也尖聲叫:「啊喲!」鮑小姐借勢脫身,道:「我覺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見。」撇下方鴻漸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雲,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裏。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於無,只心裏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入渺茫,在廣漠澎湃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

  從那天起,方鴻漸飯也常在三等吃。蘇小姐對他的態度顯著地冷淡,他私下問鮑小姐,為什麼蘇小姐近來愛理不理。鮑小姐笑他是傻瓜,還說:「我猜想得出為什麼,可是我不告訴你,免得添你驕氣。」方鴻漸說她神經過敏,但此後碰見蘇小姐愈覺得局促不安。船又過了錫蘭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貢,這是法國船一路走來第一個可誇傲的本國殖民地。船上的法國人像狗望見了家,氣勢頓長,舉動和聲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兩夜。

  蘇小姐有親戚在這兒中國領事館做事,派汽車到碼頭來接她吃晚飯,在大家羨慕的眼光裏,一個人先下船了。其餘的學生決議上中國館子聚餐。方鴻漸想跟鮑小姐兩個人另去吃飯,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講出口,只得隨他們走。吃完飯,孫氏夫婦帶小孩子先回船。餘人坐了一回咖啡館,鮑小姐提議上跳舞廳。方鴻漸雖在法國花錢學過兩課跳舞,本領並不到家,跟鮑小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著,看她和旁人跳。十二點多鐘,大家興盡回船睡覺。到碼頭下車,方鴻漸和鮑小姐落在後面。鮑小姐道:「今天蘇小姐不回來了。」

  「我同艙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鋪位聽說又賣給一個從西貢到香港去的中國商人了。」

  「咱們倆今天都是一個人睡,」鮑小姐好像不經意地說。

  方鴻漸心中電光瞥過似的,忽然照徹,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視,周身的血都升上臉來。他正想說話,前面走的同伴回頭叫道:「你們怎麼話講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們聽見,是不是?」兩人沒說什麼,趕上船,大家道聲「晚安」散去。方鴻漸洗了澡,回到艙裏,躺下又坐起來,打消已起的念頭彷彿跟女人懷孕要打胎一樣的難受。也許鮑小姐那句話並無用意,去了自討沒趣;甲板上在裝貨,走廊裏有兩個巡邏的侍者防閒人混下來,難保不給他們瞧見。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聽得輕快的腳步聲,像從鮑小姐臥艙那面來的。鴻漸心直跳起來。又給那腳步捺下去,彷彿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腳步半路停止,心也給它踏住不敢動,好一會心被壓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腳步繼續加快的走近來。鴻漸不再疑惑,心也按捺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鋪,沒套好拖鞋,就打開門帘,先聞到一陣鮑小姐慣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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