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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孩子忽然向她們背後伸了雙手,大笑大跳。兩人回頭看,正是鮑小姐走向這兒來,手裏拿一塊糖,遠遠地逗著那孩子。她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漏空白皮鞋裏露出塗紅的指甲。在熱帶熱天,也許這是最合理的裝束,船上有一兩個外國女人就這樣打扮。可是蘇小姐認為鮑小姐赤身露體,傷害及中國國體。那些男學生看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erie),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並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鮑小姐走來了,招呼她們倆說:「你們起得真早呀,我大熱天還喜歡懶在床上。今天蘇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頭。」鮑小姐本想說「睡得像豬」,一轉念想說「像死人」,終覺得死人比豬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裏借來那個比喻。她忙解釋一句道:「這船走著真像個搖籃,人給它擺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那麼,你就是搖籃裏睡著的小寶貝了。瞧,多可愛!」蘇小姐說。

  鮑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蘇東坡的妹妹,才女!」──「蘇小妹」是同船男學生為蘇小姐起的外號。「東坡」兩個字給鮑小姐南洋口音唸得好像法國話裏的「墳墓」(tombeau)。

  蘇小姐跟鮑小姐同艙,睡的是下鋪,比鮑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這幾天她嫌惡著鮑小姐,覺得她什麼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響,鬧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鋪像要塌下來。給鮑小姐打了一下,她便說:「孫太太,你評評理。叫她『小寶貝』,還要挨打!睡得著就是福氣。我知道你愛睡,所以從來不聲不響,免得吵醒你。你跟我講怕發胖,可是你在船上這樣愛睡,我想你又該添好幾磅了。」

  小孩吵著要糖,到手便咬,他母親叫他謝鮑小姐,他不瞅睬,孫太太只好自己跟鮑小姐敷衍。蘇小姐早看見這糖惠而不費,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時用的方糖。她鄙薄鮑小姐這種作風,不願意跟她多講,又打開書來,眼梢卻瞟見鮑小姐把兩張帆布椅子拉到距離較遠的空處並放著,心裏罵她無恥,同時自恨為什麼去看她。那時候,方鴻漸也到甲板上來,在她們的前面走過,停步應酬幾句,問「小弟弟好」。孫太太愛理不理地應了一聲。蘇小姐笑道:「快去罷,不怕人等得心焦麼?」方鴻漸紅了臉傻笑,便撇下蘇小姐走去。蘇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悵然有失。

  書上一字沒看進去,耳聽得鮑小姐嬌聲說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鴻漸正抽著煙,鮑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煙匣來給她一支,鮑小姐銜在嘴裏,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勢要為她點煙,她忽然嘴迎上去,把銜的煙頭湊在他抽的煙頭上一吸,那支煙點著了,鮑小姐得意地吐口煙出來。蘇小姐氣得身上發冷,想這兩個人真不要臉,大庭廣眾竟借煙卷來接吻。再看不過了,站起來,說要下面去。其實她知道下面沒有地方可去,餐室裏有人打牌,臥艙裏太悶。孫太太也想下去問問男人今天輸了多少錢,但怕男人輸急了,一問反在自己身上出氣,回房艙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問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蘇小姐罵方鴻漸無恥,實在是冤枉的。他那時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裏怪鮑小姐太做得出,恨不得說她幾句。他雖然現在二十七歲,早訂過婚,卻沒有戀愛訓練。父親是前清舉人,在本鄉江南一個小縣裏做大紳士。他們那縣裏人僑居在大都市的,幹三種行業的十居其九:打鐵,磨豆腐,抬轎子。土產中藝術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輕人進大學,以學土木為最多。鐵的硬,豆腐的淡而無味,轎子的容量狹小,還加上泥土氣,這算他們的民風。就是發財做官的人,也欠大方,這縣有個姓周的在上海開鐵鋪子發了財,又跟同業的同鄉組織一家小銀行,名叫「點金銀行」,自己榮任經理。

  他記起衣錦還鄉那句成語,有一年乘清明節回縣去祭祠掃墓,結識本地人士。方鴻漸的父親是一鄉之望,周經理少不得上門拜訪,因此成了朋友,從朋友攀為親家。鴻漸還在高中讀書,隨家裏作主訂了婚。未婚妻並沒見面,只瞻望過一張半身照相,也漠不關心。兩年後到北平進大學,第一次經歷男女同學的風味,看人家一對對談情說愛,好不眼紅。想起未婚妻高中讀了一年書,便不進學校,在家實習家務,等嫁過來做能幹媳婦,不由自主地對她厭恨。這樣怨命,怨父親,發了幾天呆,忽然醒悟,壯著膽寫信到家裏要求解約。他國文曾得老子指授,在中學會考考過第二,所以這信文縐縐,沒把之乎者也用錯。

  信上說什麼:「邇來觸緒善感,歡寡愁殷,懷抱劇有秋氣。每攬鏡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壽者相。竊恐我躬不閱,周女士或將貽誤終身。尚望大人垂體下情,善為解鈴,毋小不忍而成終天之恨。」他自以為這信措詞淒婉,打得動鐵石心腸。誰知道父親快信來痛罵一頓:「吾不惜重資,命汝千里負笈,汝埋頭攻讀之不暇,而有餘閒照鏡耶?汝非婦人女子,何須置鏡?惟梨園子弟,身為丈夫而對鏡顧影,為世所賤。吾不圖汝甫離膝下,已濡染惡習,可嘆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體高堂念遠之情,以死相嚇,喪心不孝,於斯而極!當是汝校男女同學,汝睹色起意,見異思遷;汝託詞悲秋,吾知汝實為懷春,難逃老夫洞鑒也。若執迷不悔,吾將停止寄款,命汝休學回家,明年與汝弟同時結婚。細思吾言,慎之切切!」

  方鴻漸嚇矮了半截,想不到老頭子這樣精明。忙寫回信討饒和解釋,說:鏡子是同室學生的,他並沒有買;這幾天吃美國魚肝油丸、德國維他命片,身體精神好轉,臉也豐滿起來,只可惜藥價太貴,捨不得錢;至於結婚一節,務請到畢業後舉行,一來妨礙學業,二來他還不能養家,添他父親負擔,於心不安。他父親收到這封信,證明自己的威嚴遠及於幾千里外,得意非凡,興頭上匯給兒子一筆錢,讓他買補藥。方鴻漸從此死心不散妄想,開始讀叔本華,常聰明地對同學們說:「世間哪有戀愛?壓根兒是生殖衝動。」轉眼已到大學第四年,只等明年畢業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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