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瞿秋白

列宁

　　（一九三二年六月一日）

　　列宁是二十世纪的伟大的人物。可是列宁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的青年时代也和普通人的青年时代一样，是决定他一生事业的时代。当时社会运动科学发展的一般程度，劳动民众的斗争——世界的和俄国的阶级斗争的形势，社会经济的关系，都影响到他，影响到“列宁主义”形成的途径。列宁是同着时代、阶级、群众而发展的。他所以能够成为世界社会革命的领袖，就是因为他没有故意制造自己的领袖地位，从没有觉得自己应当和普通人特别不同些；他只是群众之中的一分子，只是无产阶级的一分子，他努力的工作、组织、研究、战斗，只是为着团结阶级和群众的力量，发见社会关系发展的公律和每一个时期的特点，而决定大家行动的方针，勇猛的，坚定的，刻苦的，精细的，热烈的领导着群众去斗争。

　　列宁从没有自己要做领袖的那种英雄主义，他从没有像一些可笑的伟人似的，自以为是站在群众之上的先知先觉，或者是什么圣人，是道统的继承者等等。可是，他也决不是庸俗的无聊的市侩，他的眼界当然超出于个人的饭碗问题，超出于个人的幸福问题以外几千万万里。他的青年时代，不会是“烦闷”，找寻“激刺”，或者“学习钻营”的时代。

　　列宁的哥哥亚历山大·伊里茨·乌梁诺夫[1]也是个革命党人，他在圣彼得堡[2]读书的时候，参加复活“民意党”[3]的运动，加入了秘密的学生革命团体。一八八七年，他和许多同志准备那年三月一日暗杀俄皇亚历山大第三[4]。可是，这个计划在当天被警察破获了，捉了好些人去。列宁的哥哥也被捉去，就在那年五月八日处了死刑，被绞死了。

　　那时候，列宁正是十七岁的青年。他哥哥从小就很聪明，喜欢研究自然科学，后来又开始研究社会经济学。他虽然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虽然还是所谓民意党的暗杀主义者，可是，已经开始研究马克思。列宁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受到他哥哥的影响，对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很努力的研究。列宁最早读的那一本《资本论》第一卷（手钞的）还是他哥哥留下来给他的。他哥哥的被绞死，当然对于他有很大的影响。俄皇政府对于革命斗争的残酷的压迫，不能够不震动十七岁的列宁的强烈的革命情绪。

　　他哥哥死了之后不久，他就在中学毕业了，进了卡赞大学[5]的法科，可是，几个月之后，就因为“闹风潮”被开除了。列宁因此只能够自修，一面准备去考律师，一面开始刻苦的研究马克思主义。到一八九一年，圣彼得堡大学举行国家律师考试的时候，列宁考取了。一八九二——九三年，他就在萨马腊[6]当了一年多的律师。后来，秘密的革命工作一天天的紧张起来，他就没有可能再兼做律师了。

　　他二十三岁的时候（一八九三年秋天），就搬到了圣彼得堡（现在的列宁城）加入当地的工人团体，开始组织工人。这些工人团体——社会主义的研究会，不但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而且组织群众的实际斗争。列宁虽然在那时候已经是一个真正有科学训练的学者（他那时就著了《什么是平民的朋友》[7]一部批驳民粹派[8]的乌托邦主义的书），但是，他决不是那种学究主义书呆子，他立刻就能够注意到最切实的社会现象，注意到群众日常生活的实际斗争。譬如他在这个时候做的《论罚金》[9]，就是分析工厂里扣罚工资的“小”问题。他具体的指出某某工厂某某企业的罚金制度的剥削，指出这种剥削的特点。这种具体的研究和实际的对于斗争的指示，是非常之可以宝贵的精神。

　　不久，列宁就到瑞士去，和普列汗诺夫[10]等的劳动解放社[11]接头。劳动解放社是俄国最早的马克思社会主义的团体。可是，当时工人的组织还没有形成。列宁的提议，是要在全国组织工人的政党，统一的互相联络的一致行动的工人先锋队的组织。这是俄国共产党的开始。列宁从瑞士回国之后，就实行这个计划。首先在圣彼得堡成立彼得堡工人阶级解放斗争联合会[12]。

　　但是，一八八九年十二月，列宁就被警察“发现”了。从那时候起直到他充军期满（一八九六——一九〇〇年），列宁的青年时代的最后一个时期，——是他的最大的著作《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产生的时期。

　　列宁写这部著作的时候，正是他在监狱里在充军到西伯利亚去的时候。

　　列宁在监狱里的时候，就开始收集材料，托朋友到处借书借统计报告，很刻苦的研究、摘录，当时俄国监狱里虽然野蛮得很，可是书还是可以拿进去的。因此列宁的房间里常常堆着许多书籍和统计图表。照例，宪兵队的检查官每礼拜总要搜查政治犯的房间一次。在列宁房间里，这些军警官僚常常要发见许多统计表，他们自然都要翻一翻，看有没有“违禁物品”和“秘密夹带的文书”。但是，他们没有料到自己捧着的俄皇政府财政部、农业部、工商部等的统计报告册里面，会发生一种最巨大的力量——终于把俄皇政府和资本主义推翻了。真没有料到！自然，现在的东西洋各国地主资产阶级的包探军警有了最近三十年的经验，比当时的俄国宪兵要聪明得多了。然而在当时，那些俄皇的宪兵官僚却很大意的说笑话呢。有一次，列宁和他妹妹在监狱会客处会面的时候，他对他妹妹说：

　　“前天宪兵军官来查房间，看见壁角落里堆着一大堆的统计报告册，还有我自己摘录的图表、数目字等等。他就拿在手里乱翻一顿，还说：今天天气太热了，弄这些统计真是干不了……”

　　哈哈，现在白俄大概都在后悔了——当初若是把列宁关在赤道的监狱里，叫他热得简直没有办法，也许俄国资本主义不至于推翻了罢。（？）

　　可是，在彼得堡的监狱里，还可以到图书馆里去借书，等到充军到了西伯利亚，收集材料就更加困难了。所以列宁当时赶紧的整理材料，要想在审判厅判决以前完成这第一部分的工作。同志通知他，说他的案件快要结束了的时候，他还大叫起来：

　　“啊呀，太早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材料整理好。”“可惜，放我放得太早了，我还要稍微整理一下，研究一下，到西伯利亚去了，要找书籍就难了。”

　　列宁在监狱里还写许多传单、小册子，鼓动的文章，第一次大会的党纲草案。这些是不能够给“牢头禁卒”看见的。因此他用面包心做了小小的墨水瓶，里面装着牛奶，用来写字。房门口一有响声，他就把“墨水瓶”向嘴里一塞，吃到肚里去。有一次，他从监狱里写信给同志说：

　　“今天太饱了，一天吃了六个墨水瓶！”

　　到了西伯利亚之后，大部分的材料已经收集好了。他就开始写《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他用普通的学生练习簿，写得密密层层的小字。一本写完之后，就送给同在西伯利亚的同志去读（例如克尔日让诺夫斯基[13]等。）他们读了就提出疑问和意见。列宁对于这些意见都注意的考虑过，有必要的时候就修改。

　　《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的原稿，据说比出版的要多一倍。因为列宁自己竭力的要紧凑，要严密，所以删掉了许多次要的部分。

　　列宁在西伯利亚的时候，他桌子上总放着一个普通的算盘，统计数目字的表格、百分数、比较表等等，他大半都要用这个算盘算过一次。这种精细的工作方法，是列宁的特点。中国现在一些“经济学家”、“社会科学家”——自命为马克思主义者，甚至于列宁主义者的，他们发表自己的“大理论”，讨论中国经济问题的时候，却是乱抄统计表。列宁当时就笑民粹派的著作家，例如卡雷塞夫[14]之类的“研究工作”，他说：

　　“卡雷塞夫先生不是用笔写字的，他的文章是用剪刀写的。”

　　《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大概是一八九八年末写完的，第一版是在一八九九年四月初出版的。此后不久，列宁的充军期限就满了（一九〇〇年）。他从西伯利亚回到彼得堡附近的普史珂夫[15]。从此，他继续着以前的反对民粹派的斗争，反对党内的“经济主义”[16]的斗争（那还是在西伯利亚开始的），进到反对孟塞维克的斗争，准备着党的力量，整理着阶级的队伍，迎着一九〇五年的革命往前进了。

　　列宁的青年时代是这样的决定了他一生的事业。

　　原载1932年6月1日《中学生》第25期

　　署名：范易嘉

　　注释

　　[1]亚历山大·伊里茨·乌梁诺夫，今译亚历山大·伊里奇·乌里扬诺夫（Александр Ильич Ульянов，1866—1887）。

　　[2]圣彼得堡，即彼得格勒，旧俄首都。1924年列宁逝世后，改称列宁格勒。

　　[3]民意党，见本卷第465页注19。

　　[4]亚历山大第三（Александр Ⅲ，1845—1894），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次子，1881年3月继承皇位。

　　[5]卡赞大学，今译喀山大学。

　　[6]萨马腊，今译萨马拉，1935年改称古比雪夫市。

　　[7]《什么是平民的朋友》，即《什么是“人民之友”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主义者？》，1894年写成，是列宁批判俄国民粹派的理论观点和政治纲领的一部重要著作。

　　[8]民粹派，见本卷第465页注16。

　　[9]《论罚金》，今译《对工厂工人罚款法的解释》。

　　[10]普列汗诺夫，今译普列汉诺夫，见本卷第517页注③。

　　[11]劳动解放社，普列汉诺夫于1883年在瑞士日内瓦创立的俄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团体。1903年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宣布解散。

　　[12]彼得堡工人阶级解放斗争联合会，即彼得堡工人阶级解放斗争协会，是列宁于1895年联合彼得堡二十个马克思主义工人小组织创立起来的革命组织。

　　[13]克尔日让诺夫斯基，今译克尔日札诺夫斯基（Глеб Максимилианович Кржижановский，1872—1959），苏联老一辈共产党活动家、著名学者。1893年参加革命运动，曾与列宁一起组织彼得堡工人阶级解放斗争协会，1895年12月被捕并流放到西伯利亚。1901年回到萨马拉，积极参加1905—1907年革命。1917年二月革命后，在莫斯科苏维埃布尔什维克党团工作。

　　[14]卡雷塞夫（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Карышев，1855—1905），俄国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地方自治活动家。赞同自由主义民粹派观点。

　　[15]普史珂夫，今译普斯科夫。

　　[16]经济主义，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工人运动中出现的一种机会主义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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