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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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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铁看见这孩子越来越不像样,真想叫他再去念几年书,明白明白道理,可是没有钱,光想也不中用。周杨氏生怕他生气,要打骂周炳,可是他一不生气,二不打骂,倒是坐在一边,摇头叹气。有时候,他还带点吃的给周炳,又把周炳叫到身边,问长问短,岂只没有生气,还着实心疼他。等到周炳把那些情形,一五一十对全家人说了,周铁才悄悄对周杨氏说道:“这傻小子的心肠还算不坏,只是塞了心眼儿,不明事理。要是有钱人家,供他几年书,那痴病就会好的。可是谁叫他运气不好,命中带穷,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看来这孩子只好白白糟蹋了!”说着就揉起眼睛来,好像委屈了自己的儿子,对不起自己的儿子似的,周杨氏想:“人到四十,那心肠就软了。慈了,这话真不错。”就乘机怂恿周铁把他带回正岐利剪刀铺子去打铁。 第二天,周铁豁出老脸去跟东家说去,东家看见周炳已经长到一十四岁,骨骼粗大,手脚有劲儿,名誉虽不好,却顶一个大人用,就答应了。周炳这回再回到剪刀铺子,名誉实在是坏。连本店里的老师傅,没事都爱说几句笑话取笑他。本店和别的店里的学徒,其中还有他的好朋友王通、马明、杜发等人,都是跟他一样赚二分四厘银子一个月,满脸酸黑,浑身破烂的角色,也跟着别人取笑他,还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周游”。只有陈家四姑娘陈文婷的眼光与众不同,她看出她表哥的脑袋长得更大了,眼睛长得更圆了,那胸膛也再向前挺出来了,总之是越来越像个大人,也就是越来越漂亮了。别人怎么说他,“周游”还是不“周游”,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是整天撵着他叫“炳哥”,又竭力怂恿他跟自己一道回学校里念书去。 【6.枇杷树下】 一千九百二十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铁匠周铁和他的儿子周炳在自己的门口乘凉。周炳对他的父亲说: “爸爸,从昨天起,我就满了十四岁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回学校里去念书呢?” 爸爸叹了一口气,很久很久都没有开腔。他在想:“是呀。这小混蛋是该念书了。可是我拿什么去给他念呢?明天买菜的钱还不知道在哪儿哪!”天气真热。巷子里没有一点风。热气像针似地钻进毛孔里,像煮热的胶涂在身上一样,随后就淌出汗来。周铁坐在巷子北边尽头一张长长的石头凳子上,周炳也躺在这张长长的石头凳子上,一棵枇杷树用阔大的叶子遮盖着他们,使得巷子当中的街灯只能照亮周炳的半身,照不到他的赤裸的、壮健的上身和他的整个脸孔。沉思着的铁匠周铁的整个人都躺在树影里面,好像他不愿意让人瞧见自己似的。周炳留心听着他父亲的回答,可是什么回答也没有,只听见他父亲时不时用手轻轻拍打着蚊子。 他知道父亲很为难,就使唤一种体贴的、差不多低到听不见的低声说:“爸爸,别像往时一样老不吭声。你说行,咱明天就到学校去报名,还不一定插不插得上班呢!你说不,我明天照样回到铺子里开工。”父亲还是不开腔,只用他那只粗大的、有肉枕子的手抚摩着儿子那刚刚剃光了的脑袋。他的眼睛已经淌出眼泪来了。但是他怕儿子知道,不敢用手去擦。他的手在轻轻地发抖。周炳立刻感觉出来了。他说:“怎么啦,爸爸,你冷么?”周铁叫他一问,问得笑起来了,说:“小猴子,你冷不冷?把我热得都快要跳海了。混账东西!”说完一连吸了两下鼻涕。周炳全都明白了。他说:“算了,算了。我又不是认真要上学。明天,我还是回到铺子里去开工。老板说过,明年起就给我算半工的工钱。这也好。”周铁突然生气了,说:“哼,半工的工钱,那狗东西!你什么地方不顶一个全工?……”说到这里,又不往下说了。周炳头枕着两手,望着黑魆魆的树顶出神。树叶纹丝不动,散出番石榴一样的香味儿。他透过叶缝,偶然可以看见一两颗星星在眨眼儿,老鼠在石凳旁边,唧唧啾啾地闹着玩儿。 除了他们爷儿俩之外,如今只有一盏昏昏黄黄的电灯,照着这空空荡荡、寂静无人的小巷子。这条小巷子大约有十丈长,两丈来宽,看来不怎么像一条街道,却有点像人家大宅子里面的一个大院落。它位置在广州城的西北角上,北头不通,南头折向东,可以通出去官塘街,是一条地势低洼,还算干净整洁的浅巷子。巷子的三面是别人的后墙,沿着墙根摆着许多长长的白麻石凳子,东北角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枇杷树。这儿的大门一列朝东,住着何、陈、周三姓人家。从官塘街走进巷子的南头,迎面第一家的就是何家,是门面最宽敞,三边过、三进深,后面带花园,人们叫做“古老大屋”的旧式建筑物。水磨青砖高墙,学士门口,黑漆大门,酸枝“趟栊”,红木雕花矮门,白石门框台阶;墙头近屋檐的地方,画着二十四孝图,图画前面挂着灯笼、铁马,十分气派。按旧社会来说,他家就数得上是这一带地方的首富了。那时候,何家门口的电灯一亮,酸枝趟栊带着白铜铃儿呲溜溜、哗啷啷一响,主人出来送客。客人穿着白夏布长衫,戴着软草帽,看样子像个不小的官儿,主人穿着熟绸长衫,戴着金丝眼镜,两个人互相打恭作揖,絮语叮咛一番,才告别去了。 主人进去之后,门还没关,却溜出一个四、五岁年纪,头梳大松辫子,身穿粉红绸衫,脚穿朱红小拖鞋,尖尖嘴脸,样子十分秀丽的小姑娘来。她是何家的第三个孩子,叫做何守礼,是何家五爷的第三房姨太太何杜氏养的。她很快地跑到周炳跟前,用小拳头在他的大腿上捶了一下,说:“炳哥,你再不给我把小刀子打出来,你当心。我可真的要揍死你!”周炳还来不及用手去挡她的小拳头,她家的使妈叫唤着要关门,她就一溜烟跑回去,酸枝趟栊又带着白铜铃儿呲溜溜、哗啷啷一响,紧紧关上,门口的电灯也熄灭了。周炳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姑娘多好呵!吃得好,穿是好,住得好,人也好!”周铁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好是好,可你别跟她闹得太狠了。她万一有什么不如意,五爷肯依?”周炳连忙分辩道:“那可不是我要跟她闹。她一见我,总要闹着玩儿。她家里没人跟她玩儿。”周铁在黑暗中点点头说:“不管谁跟谁闹,总是一个样子……”周炳觉着爸爸有点不讲道理,可是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周铁却自言自语地说开了: “唉,好儿子,你哪里懂得呢?这叫做一命、二运、三风水……”他这样开头说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样就是这样。咱们刚搬到这儿的时候,那是说的三十年以前的话了,咱们何、陈、周三家的光景是差不多的。那时候还有皇上,谁也不知道有个孙大总统。你爷爷、奶奶都在,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都没有出世呢,更不要说你了。可是谁想得到,光绪年间闹了一场很大很大的水灾,饿死了很多很多的人。五爷那时候虽然还年轻,不晓得到哪里去办粮救灾,这一下子发了。往后他有了钱,就做官,做了官,又买地,就积攒下这么大一副身家。如今,外面收租的楼房店铺全不算,光他家住的就从一幢房子变成了三幢房子,占了这么半条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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