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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胡源还在揣摩何五爷全家的脾胃,胡王氏在一旁听着,已经十分不耐烦了,她插嘴道:“你少管些闲事吧!人家爱吃什么米,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先搞点吃的回来,把孩子肚子塞饱了再说!”胡源泄了气,摊开两手说:“那有什么法子呢?米是没有了。借也借不来了。要么,像今天早上一样,再吃一顿煮萝卜吧!”听说又吃煮萝卜,胡王氏不做声。胡树、胡松、胡杏一齐嚷道:“爸爸、妈妈,我不吃煮萝卜!不吃煮萝卜!吃番薯吧!吃番薯吧!”胡柳年纪稍为大一点儿,比较懂事些,她知道番薯也没有了,只在一旁垂泪。外面凄风苦雨,飘着洒着,滴答不停。胡王氏想着、想着,就也哭起来道:“割了禾才几天?就没了米了!几时才到得明年?几时才又割禾?人家过年吃鸡、吃鸭,吃鱼、吃肉,咱们就光吃萝卜?就是光吃萝卜,你也吃不到正月十五呀!这样的日子,你可叫人怎么过呵?还不如死了得好!死了倒干脆!免得来一月盼不到一月,一年盼不到一年!”

  周炳听了,知道他们没吃的了,也没说什么,披上蓑衣就往外跑。跑到厨房里,看见大师傅正在埋头埋脑做饭,他拿起一个饭碗,在米缸里舀起了四碗白米,一个衣兜里装了两碗,足足有两斤来重。谁也没有看见他。舀了米,他又披起蓑衣,一口气跑到胡源家里,脱了衣服,把两口袋的米都倒在一个筲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孩子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围过来看,口里不停地嚷着:“有米了,有米了!有饭吃了,有饭吃了!”胡王氏也放下破烂,跳下床来,端起筲箕就要往锅里倒,叫胡源一手把她拦住道:“慢着!”随后又问周炳:“好孩子,你这些米是什么地方弄来的?”周炳扯了一个慌,说:“是舂米的时候撒出来的。”胡源不相信,又说:“没有的事儿!舂米怎么能够撒出米来呢?”胡王氏急了,一把推开他的手道:“管它是舂米的时候撒出来的,还是撒米的时候舂出来的,反正咱吃了再说!”说着就把一筲箕米簌簌地倒下了锅里,放了水,又拿几个大萝卜切了放进去。

  几个孩子人多手脚快,噼哩啪啦地生了火,一会儿就闻到喷香的饭味儿了。大家叫周炳吃,他不吃。看见他们吃得那样香,他的嘴里不由得也跟着香起来。第二天天晴了,更加寒冷。周炳在舂米的时候,先把一些米舀出来藏好了,待舂完了米,做完了其他的事情,就把那些米拿出来,装在贴身的衣兜里,外面用破棉袄盖着,朝胡源家里走。胡源不说话,只是不肯要。周炳拿手一把一把地将米掏出来,放在筲箕里;胡源又拿手一把一把地将米抓起来,往周炳口袋里送,嘴里一个劲儿直说:“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米撒了不少在地上,隔壁的鸡就两个、三个地跑进来抢着、啄着。周炳没办法,只得对那年方六岁的女孩儿胡杏说:“走,咱们外边玩儿去。”到了外边,就把米塞在胡杏的衣兜里。以后,周炳就老是使这个法子,一有空,就来找胡源的孩子们玩耍,乘机把些雪白的上等丝苗米,不是塞在胡杏的口袋里,就是塞在胡松的口袋里;不是揣在胡树的怀中,就是揣在胡柳的怀中。

  这件事叫胡源又是感激,又是害怕。于是他就寻些小事,和胡王氏争吵起来。有时争吵得很厉害。吵完之后,他就坐在一旁自言自语道:“该拿的东西你才拿,不该拿的东西你可别乱拿!就拿,你也得看看是哪家的东西。拿那东西,你当是好玩儿的!你家的东西,有个随便扔的么?看见好吃的就吃,也不管是死是活。哼!”有时候,饭做出来了,热腾腾地摆在矮桌子上,胡源坐在一旁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只是不肯吃。胡王氏说:“吃吧,辛苦赚来自在吃。难道那里面有毒药么?光看着怎么的!”他说:“岂但有毒药,倒比毒药还毒呢!我不心疼我自己,我只是心疼这些孩子!”

  胡王氏听了,又哭起来了。她拿湿手巾捂住脸说:“这日子,你叫我怎么过呵!神灵保佑!神灵保佑!要死,就是吃毒药也好。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死,比如今这模样可强得多!你是硬心肠,你哪里心疼孩子?你瞧把他们个个都饿成什么样儿了,你还不肯吃呢!”胡源望望孩子们,果然一个个眼睁睁地望着他,只是不敢吃。胡源没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就举起筷子来吃了。周炳听见孩子们给他说起这些事,心里十分烦闷。“他们觉着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他想了又想,总是想不出来。有一回,他听见胡源对孩子们说:“吃吧,吃吧。有一天叫别人知道了,祠堂里议事的时候,咱们就有得好看的了!”他本心是为胡源一家人好,却没想到反而叫他们苦恼。他不知道祠堂里为什么要议这回事,议了又怎么样,只在心里暗暗着急。

  胡家的日子虽然过得不顺坦,那一天好比一年般难得过去,可是日子还是悄悄地溜过去,转眼又过了旧历年,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了。在春耕的时候,周炳跟着胡源学了不少东西。犁、耙、整地,都学会了。胡家没有牛,一家大小用绳子拉犁。周炳有牛,却不能借给他们使,只好把牛放在附近的围堤上,自己去帮着他们一道拉犁。到了要浸谷了,胡家又没有谷种,还是周炳从何五爷的仓库里想法子,这时弄一口袋,那时弄一口袋,勉强给他凑了一个数目。胡源再也不能推,只是说:“我赌咒!将来一定要还给他。一粒也不少他的。这一辈子还不清,下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清他!”

  后来浸了种之后,周炳还是时常捎些谷子给他做口粮。他也再没推辞,只是每收下一次就赌一次咒,说世世代代总得还清这笔账。胡柳、胡树、胡松、胡杏这几个孩子和周炳玩耍惯了,大家非常要好,一天不在一块儿,就觉着浑身不自在。胡柳听她爹妈说过,可惜他们没有个像周炳这般年纪的男孩子,不然,倒是一个好帮手。于是她就向周炳提起,要周炳做她的哥哥。旁边胡杏用手指勾着脸蛋羞她不害臊,可是过一会儿,她自己也哥哥长、哥哥短地叫起来了。胡源夫妻二人,看见孩子们这般亲热,也想着要把周炳认做干儿子,只是没有机会说出口来。

  不料有一天,天气很暖和,周炳装了两衣兜谷子,披着棉袄,从仓库里走出来。这样的天气,棉袄实在披不住,但是怕人看见,不披住又不行。没走几步,迎面碰上大胖子何不周。那二叔公见他慌慌张张,形迹可疑,又在大暖天气,披着破棉袄,就喝问他:“上哪儿去?”跟着扯了一扯他的破棉袄。周炳把身子一摆,挣脱了他的手,却没提防那些谷子滴沥笃碌地撒了出来。这样,事情就弄坏了。何不周照例又是打他,又是哄他,他总不肯说出真情。末了,他说赌钱输了,没有法子,只好拿些谷子去还账。问他输了给谁,他又不肯说了。何不周气得浑身的肥膘都在打抖,连一顿饭都不让他再吃,就立刻把他轰了出去。周炳背起包袱,出了何家大门,坐在村边大路旁自思自想道:“要不要去胡大爷家辞个行,跟阿柳、阿树、阿松,还有那小丫头阿杏,说上一声?胡大姐对我那么亲热,不去一去,行么?”往后他又想,这样一点小事,也叫自己给弄糟了,还什么脸去见人,就又不想去。想了半个时辰,他就把卸下的包袱重新背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沿着大路懒洋洋地朝广州走去。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二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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