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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正愁着,另外几家佃户的姑娘们也出来了。她们就是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跟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年轻女子,有住得很近的,有离得很远的,只是佃种的田地,却紧紧连成一片,好像她们将来也许嫁到五十里以外,也许嫁到一百里以外,她们的命运也将紧紧连成一片一样。胡柳指着面前的一片油泥给她们看,大家相对着摇头叹气。胡杏年纪最小,忽然大声对姐姐们说:“不叹了!叹够了!动手吧!”

  于是大家就捋起衫袖,卷起裤脚,动手整理田基。泥浆飞溅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和脸上,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一个都变成了泥鬼。一群正当十八、二十二年华的大姑娘聚在一块儿,不会没有笑闹声音的。就算她们目前又穷、又苦、又烦闷、又悲伤,她们也闭不住嘴。有人说:“小杏子大难不死,将来只怕要当正宫娘娘呢!”又有人说:“偏咱不当皇帝。要当了,咱今天就封她正宫!”另外一个姑娘说:“你不当皇帝,也能当黄泥!全身都是的了!”第四个姑娘也说:“看咱们这鬼模样,只怕连宫娥都挑不上一个呢!”

  大家嘻哈大笑,看来快乐无忧。后来大家又谈论谁该当太监,有人说何福荫堂的大东家何五爷何应元合式;有人说不如何福荫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有人说何不周太重不好,一顶轿子,十六名伕也抬不动;有人说何应元好在轻巧,只要两名伕抬起来,满田里飞跑也不在乎。大家更加笑得痛快淋漓,觉着舒畅之至。

  既然提到何不周。有个叫做何好的就说:

  “说开又说了。讲起何不周,就讲何不周。你说他把咱的护堤捐拿到哪里去了?”

  那个叫做胡执的接过来道:“是你何家的人提了,我才敢提。你怕不是他把咱的护堤捐吞了下去了!”

  有个叫做何彩的附和道:“一定是吞了,一定是吞了。没全吞,至少也八成!”

  一个叫做胡带的反对道:“八成?才不止呢!怎么说修堤,却一点儿也没修?水来一冲,就崩了!”

  接着,何兴也说:“准是全吞了。真可恨哪!把咱们害得好苦!”

  胡养更是恨恨地说:“我真想吃他的肉!你瞧那么好的禾苗都一推平了!”

  这时候,何旺提供一个新材料道:“听说修堤银子是何五爷跟二叔公叔侄俩分了,三成归二叔公,七成归大东家!”

  最后胡怜哼哼哈哈地说:“总之,他们该活,咱们该死!我听说那死鬼乡长何奀也有份儿呢!你瞧上护堤捐那会儿,他多热心!挨门挨户勒索,少一分银子也不甘休!”

  胡杏听见她们谈得热闹,就在远远的地方插嘴道:“没有不吃羊的狼!谁没份儿?那些绅襟父老,连王文牍,一定都打了份数的了!咱们找个人带头,给他们算账去!”

  胡柳摇着她那条逗人喜欢的大辫子,高声对同村姊妹们说:

  “小杏子说的怎么样?你们敢去算账么?敢算账的跟我走!”

  大家听见她这么说,都说敢,都说走。虽然并没真走,只是畅快地说一说,大家也就乐了,笑了,干起活儿也轻松了。

  后来,过了许久,胡柳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她妹妹说:

  “要真是算了账,咱们也占不了便宜!别说咱们算不清,就是算清了,你瞧下回吧!下回上什么捐、什么税,咱准得出双份儿!”

  就这样,大伙儿说说、笑笑、嗟嗟、叹叹,一直干到太阳快当顶,才收工回去。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姑娘都陆续走了之后,胡柳、胡杏两个就坐在竹树林前面的大石头上歇凉。胡柳挑袖子上泥浆少一点的地方擦汗。一面擦,一面长叹道:

  “嗐”!这世界是要变了,是要变了!再不变,咱也顶不住了!”

  胡杏很懂事地说:“变的好,变的好。只怕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会子都不管事儿!”

  正说着,忽然从竹树林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愤怒的声音道:

  “鬼地脚!鬼地脚!我算是看透了!我要走,立刻就走!我不愿意葬在这儿!”

  胡柳、胡杏两个人一跳、跳起来,跑到竹林子跟前,用手扳开竹子,朝那边望。那边一大片农场的禾田里,有四个男工在挖泥。他们是区细、马有、胡树、胡松。那在气嘟嘟嚷叫的人,正是长颈鹿区细。他一生气,那涂满了黄泥的脖子觉得更长了。一颗圆脑袋在那上面两边晃,好像怎么也放不安稳,眼看就要滚下来的样子。在他们旁边的田基路上,有另外一个少年男子,坐在一把横放着的锄头柄上,在跟区细说话。他正是农场的杂差、区细的兄弟区卓。他们这些人离胡家姊妹约莫五丈来远,不但声音听得清,连样子也看得真真的。当下看见区卓噘起生气的少年的嘴,感情强烈地对他哥哥抗声道:“你要走,你一个人走个够!我不走,我就是不走。我死也不走!”区细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你说什么?娘那会儿说什么话来?你好大胆!你敢!”一面说,一面在齐磕膝盖的泥泞中向他兄弟走过去。

  马有在半路上把他挡住了。那马后炮劝他道:“鬼地脚倒是真的鬼地脚。只怕这样的鬼地脚,连鬼都不来种呢!可你又急什么来?有事儿慢慢商量,不行么?”胡松一听不对劲儿,就急急忙忙辩护道:“谁跟你说的?地名是地名,土可是好。我听爹说,咱祖祖辈辈就是爱这块地!谁也没说过半句——总之,没什么二话!几时轮到你晓得?”胡树什么时候都不想争吵,就不停地喝住他道:“阿松!……阿松!……”谁知喝也喝不住,他还是把话讲完了。

  区细对胡松说的什么,显然并不在意。他仍然正面对着他兄弟说:“我是走定的了。你不走,你只管赖在这儿。这儿又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拽住你,你要赖,你就赖。我们各走各的路,各办各的事儿,这兄弟做也罢,不做也罢,干脆拉倒!”区卓也不让步,就和他对吵道:“你不要吓唬人!我还是为了你!爸爸一清二白,都叫人拉去,坐了牢。你要是抓走了,哼,只怕坐牢也不行,连打靶都有份儿呢!”区细拍着胸膛说:“打靶就打靶!打了靶,也比这浑身牛屎强!”

  区卓听他说得这么绝情,不觉幻想起面前这个漂亮汉子不跟自己做兄弟了;又幻想起他叫人反绑双手,押到红花冈脚下打了靶;又幻想起枪声一响,他就躺倒在荒草中间,血流满地,妈妈区杨氏跪在他身边,失声痛哭。想到伤心处,区卓自己也就呜呜地哭将起来。在竹林子那边,胡杏瞅着胡柳两手掩面,那十个指头都在轻轻颤抖。胡杏自己也咬紧牙关,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后来再往那边看,就瞧见胡树放下铁锹,趟着齐磕膝盖的黄泥浆,朝区细走去。这身材高大、头发金黄、举动缓慢的年轻人越走越近了,停下来了,开口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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