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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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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她扶着船边,一只空着的手又在抹脸、抹头发。姐姐问了她一些什么,她歪起头妩媚地笑了一笑,左颊上那又大又深的酒涡儿不在意地漏了出来。在阳光下面,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那十分好看的酒涡儿里面还装的有水呢。大家正看着,忽然水光一扎眼,胡杏又不见了。打巷子两头,又进来了几只船。人们问清了怎么一回事儿,有人就把手按住天堂惊叫道:“我的天,这是海底捞针哪!”大家点点头,兴趣浓郁地围着看。船越来越多了,密密挤挤围了好几层,把六婶的门口变成了一个热闹的码头。胡杏这回下去的时间更加长了。大家都闭着嘴、屏着气地瞪眼望着……一片云影过去了,一片云影又过去了。水面同样轻轻晃动,小水泡同样一个、一个地升起来。先来的人们又开始数出声音来道:“一百六十九,一百七十,一百七十一……” 后来的人们都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又往后,大家计算已经到了活人在水底所能忍受的极限了,才看见一个接连一个的黄泥水晕,从水下面翻上来。大家以为胡杏要上来了,却没见她上来。不久,水面上一片平静,连刚才那些黄泥水晕也没有了。只见几只“水剪子”用它们那些细长的瘦腿,在浑浊的水面上窜来窜去,好象水底下不仅没有人,也没有其他随便什么活着的东西一般。人们忍耐不住了,就乱纷纷地议论起来。这个说,“不行了,一定出了毛病了。”那个说:“说不定是抽筋,说不定是撞到砖墙上去了。”这个说,“也许叫什么东西绊住了,也许叫什么东西压住了。”那个说,“不对劲!得下去看看!”胡柳坐在舢板上,外表虽然镇静,可是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拍打着水面,好象有点不安,又好象在向水底下的人发出问讯。忽然之间,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离开她的舢板老远的水面上飞腾起来,同时有一种又欢乐又娇憨的声音沙沙地叫道: “在这儿!” 大家都是先听见这一声喊叫,然后不约而同地朝那里望,才瞧见胡杏的。她这时候两脚踩水,半身浮在水上,黄泥浆从她的天堂上、眼睛边、嘴丫角顺着往下淌。她的右手高高举起,只看见大半截光彩夺目的银簪子,在太阳下熠熠发亮。大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就又不约而同地使劲拍起巴掌来。这件事成功了。胡杏的行为和她的绝技在这泽国里引起了广泛的传说。从前人们疼爱她,同情她,怜惜她,惊讶她那种险死还生的本领;如今人们钦佩她,尊敬她,崇拜她,管她叫“黑观音”的时候,不单是指她的漂亮,并且也指她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了。 有一天,何娇附搭着别人的小艇子来到了小帽冈。胡家姊妹一见,就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这平时蹦蹦跳跳的秀气姑娘,那天却不爱说话,老扁着嘴想哭。问起情由,原来他们一家人不只没柴、没米,她娘何龙氏又发了病,想照老方子打剂药吃吃,也是分文无有。何娇恨恨地说:“光听说官府要施粥、施药,也不知等到哪一年,也不知妈妈是等得了、是等不了呢!”胡家姊妹叫何娇安心坐下,两人商量了一阵,就跑去向周炳讨来几大张做手工用的五彩蜡光纸,一人一把剪刀,嗤嗤嚓嚓地铰起纸花儿来。既无家可归,又百无聊赖的人们都围拢来看。震光小学的校长林开泰,教员丁猷、华大维都闲着没事儿做,听说“黑牡丹”跟“黑观音”两人当场献技,也大惊小怪地跑过来看。林开泰跟华大维两人嘴贱,还说了一些黑呀、白呀诸如此类的没搭没撒的话,她两个也没理他们。 周炳睁眉突眼地站在一旁,早就握好拳头,准备他们一旦越轨,就叫他们下不来。幸亏他们见周围人众,不敢过分放肆,才算相安无事。只见那些蜡光彩纸在她们手里翻腾飞舞,不到半个时辰,她们的草席上就开满了梅花、兰花、莲花、菊花,还有玫瑰、丁香、石榴、向日葵,成了个四季长春的花圃,把一间课堂都熏得香喷喷的。胡杏到底年纪小,就趴在草席上跟那些纸花玩儿。胡柳对何娇说:“你拿到仙汾去卖卖看。算它一分二厘银子一张,好歹也有几钱银子。”何娇欢天喜地走了。她挨晚回来的时候,果然得手,抓了药,又籴了米。这一下子,把那些受灾受难的人们惊动了。四伯、八叔、三姑、六婶都来向她俩要纸花,其他凡是有病在身,或是生计无着的人,没有别的指望,也向她们开口。她们也是来者不拒,一天到晚坐在席子上铰呀铰的,忙得不亦乐乎。 胡杏越铰得多,手势越精。有一次,她铰了一幅高一尺、宽二尺的“西水图”,把整个震南村都铰了进去。连大帽冈、小帽冈、蛇冈这三个山坡,连一片无边无涯的大水,连水上的屋顶、树梢,连水中漂流的生命、财产、家具、牲畜,都铰得玲珑浮突,十分清楚,又十分动人。胡柳看见爱极了,就搂着她小妹子的肩膀指点道: “你这鬼灵精,你铰得比我都好了!不过在这茫茫大海上面,你应该铰一只电船……噗、噗、噗、噗地走……上面坐着县正堂……还有一位夫人……” 【二四、鬼地脚】 七天之后,那泛滥的洪水倒也渐渐地自己退去了。仿佛已经沉到海底去了的树木、房屋、街道、农田,如今又慢吞吞地浮了起来;仿佛已经变得又尖、又小了的大帽冈、小帽冈和蛇冈,如今又变得粗了、大了;仿佛已经丧魂失魄、一蹶不振的人们,如今也恢复了雄心和勇气,决心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下去。胡源跟胡王氏带着胡家姊妹回家一看,就知道真正的灾难,现在不过才开始。老汉坐在刚支起来的床板上,两脚浸在齐踝子骨的水里,手里夹着一根纸卷的生切烟,跟老伴儿一款一款地盘算着:屋顶塌了三处,横梁垮了一根,砖墙倒了一幅,——四人大轿可以一直抬进堂屋;此外,灶台溶化了一半,大门漂走了一扇,床板不见了两块,条凳缺掉了三张,罂罂、罐罐、把把、刷刷,流失不知其数……到了第二天绝早,水退清了,胡柳、胡杏扛着锄头、铁锹,挑着箩筐泥斗,到向何家租来的禾田里看庄稼去。在震南村的正北,有一大片水田,土名叫“鬼地脚”。 这里,一大半归试验农场种着,一小半分租给几家佃户,胡家也在其中。农场的地界和佃户的地界当中,横着一条大路,路上长着一丛一丛的竹树,随风摆动,沙沙作响。胡柳、胡杏两人到田边一看,不由得伸出了舌头。偌大一片田地,黄霜霜的,竟连一根青草也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禾苗了。一层三四寸厚的油泥,严严地盖住了整个大地,油泥的表层有一片姜黄色的泡沫,小蟛蜞在泡沫当中横行游逛,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大路的路基也叫洪水冲刷得这里坍一块、那里坍一块的,浑不成个样子。只有路基上面的竹树林还屹然挺立,不曾随波逐流地倒下去,还仿佛用沙哑的嗓子对她们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鬼地脚,鬼地脚。”她们在竹林子前面找了两块大石头,拿锄头把那上面的浮泥刮掉了,面对面坐着叹气。 胡杏说,“这怎么弄法?咱们还有谷种么?” 胡柳说,“旧年留的晚造种都使光了,今年留的早造种——该明年用的,都吃光了。还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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