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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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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头也不回,怕麻烦似地尽向卧室那面,摇摆着她的怕有五十磅重的腰身,鹅样地走去,在卧室的门口,她忽然回过身来,摆着想告诉他康妮丽在那里似的神色,望着他道:“我告诉你,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着,像做完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似的摆了摆手,耸了耸肩膀,逃似地跑到卧室里边去了。 再追问下去也没有什么用,所以梁铭便颓丧地向楼梯那儿走去,怀着:“康妮丽也许会像昨天一样,在黑暗里边响着轻捷的,有着清脆的金属声的鞋跟,从不知什么地方急促地跑了出来吧,”那样的希望,在楼梯上像沉到地狱里去似地,一级级地摸索着走下去。 那个老妇人像生他的气似地,在房间里用一种陌生的外国语大声地诅咒着,把地板践得咯噔咯噔的,砰的碰上了门。 在二楼和三楼中间,他停了一分钟,他是在期待一些什么东西,可是在他脚下的只是伸展到黑暗里边去的,无穷尽的楼梯,除了他自己的步声在走廊里空洞地响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他绝望地想: “康妮丽,你在那儿呵!” 康妮丽是在五点钟左右,正在梁铭和马四荣绷着严重的脸,坐在车里在路上兜圈子的时候,从她的黝暗的卧室里走到晴朗的秋街上来的。她头发上打了一个青色的绸结,苹果绿的衬衫,草绿的短裙,纤细的鞋跟和穿了浅灰的网袜的,出色的瘦脚露出在裙外,完全像一个刚懂风情的少年的样子。她的眸子正像街头的阳光一样而璀璨,可是她的不修边幅的,淘气的长发却还发散着昨晚上的Dynol的淫逸的气息。一走出她的家的那扇连绿漆也剥落了的铁门,走到在菩提树的树荫下的铺道上,听到不知在那一家窗口荡漾着的嘹亮的钢琴声,她便像一个刚睁开眼来的婴孩似地,对着摊开在眼前的,五光十色的生活,欢喜地微笑起来。 “李维耶夫,我们就像在莫斯科过着太平日子的样子!”她亲昵地挂在一个魁梧的中年人的手臂上,小鸟似地跳跃着,横过了那条不十分宽的街。 在康妮丽旁边走着的那个李维耶夫胡髭刮得很干净,嘴上叼着一只烟斗和一堆和蔼的笑,衬衫的领子很洁白,领带也打得很齐整,像是一个很有教养的绅士的模样。他只是抬起头来看一看天,没有说什么话,他又低下头来看一看康妮丽,她娇小得像一个绢制的玩偶,于是他笑起来。 “李维耶夫,你还想得起我们怎样在莫斯科郊外的大平原上骑马么?望过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这里,那里,是蚂蚁似的,背着镰刀的农夫们,在那面,在辽远的天边是白桦林和你的父亲的静穆的田庄,那时你还年青得很,漂亮得像《天方夜谭》里跳出来的皇子……”康妮丽今天话很多很愉快的样子。 “那时你还是小孩子呢,丽莎,”他太息似地说感伤地望着前面,可是从他的嘴里忽然漏出一些用紧张的声音低低地说着的,和他的脸色不相称的话来:“丽莎,好像有人在后面跟着。” “哪,我的鞋跟给Chewing Qum的胶粘着了!”康妮丽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地,管自己说。 她站了下来,跷起了左脚,回过头去瞧自己的鞋跟,就在这时候,她机警地向后面瞥了一眼。 “没有人在跟着我们。”迅速地吐出了这一句。 于是马上完全忘了这一回事似的,用闲暇而潇洒的步子,转了弯,向霞飞路走去,一面继续着刚才的对话。 “可是,李维耶夫,别说我是小孩子吧,那时你不是已经为了我而疯狂了么?” “疯狂的不是我,是密哈莱维支呢。” “密哈莱维支!”她太息了一下,一个痛苦的阴影在她脸上浮了过去。 “你还记得这个黑头发的高加索么,丽莎?” “熊样的,有一点孩气的眼,笑起来很漂亮,看去像一匹神骏的马,却老是坐在会客室的角隅上,懦怯地微笑着,静静地听着我谈论普希金和萧邦……” “正是这个样子,丽莎,密哈莱维支大佐正和你所说的一样。在你的会客室里,他像是很快乐地微笑着坐在那里,可是在他自己的营房里,他是时常动也不动地,痛苦地在窗边望着你那面的天空坐到天亮的,丽莎,尼古拉保佑他的灵魂,他是深深地在爱着你啊!” “可是,李维耶夫,那时我很年青,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哪。” “丽莎,你知道吗?密哈莱维支大佐是在一个西伯利亚的小村里给布尔希维克钉死在门板上的。当我们攻进那个小村的时候,在一间燃烧着的田主的邸宅的大门上,我们发现了他,手上和脚上敲了八枚长铁钉,衬衫和裤子都浸透了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可是在他的衬衫的口袋里,我们搜出了一张你的照片来。” “尼古拉保佑他的善良的灵魂,让他平平静静地躺在地下吧。”她垂倒了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他们走到霞飞路上来了,铺道上的行人拥挤得很,好像是每一间房屋里边蛰伏着的人们一下全跑到街上来似的。人们穿着假日穿的衣服,脸上是一派安息日的气象。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向哪里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事。这正是暗暗的生活的流啊! 在金神父路和霞飞路的转角处,一家鞋铺前面,站着一个褴褛的老人,胸前挂着尼古拉皇室的,金光辉煌的勋章,也许他是一个亲王或是一个王子吧?现在他是拿着一大叠报,看着来往的人们,喃喃地说着一些报上的名字。 在他前面走过的时候,李维耶夫停了下来道: “大美晚报。” 那个老人的枯瘠的手把报拿出来,李维耶夫从口袋里拿出一角钱塞到他手里去的时候,悄声地说: “尼古拉。” “希拉!”那老人说。 “丹密拉!” 于是那老人向四面望了一下,低低地说道:“小巴黎人咖啡座。” 李维耶夫便拿起报来,一面看着报上的广告,向前面走去。 “哪,你瞧,堪庆诃舞厅多好的表演节目!”康妮丽要喊出声来似的说,这时她的飘然地在平滑的地沥青铺道上浮动着的鞋跟不知践在什么地方,铮的响着银铃样的声音。她看了一下地下,把脚想抖去什么似地微微地踢了一下,又说下去道。“李维耶夫,你今天晚上请我去,好么?” “那正是我不敢说出口来的事!”李维耶夫俏皮地,开玩笑似地说。 可是,站在一家珠宝铺前面的一位结实的日本绅士却忽然回过身来,警犬似地扇动着鼻孔,打量了他们一眼,又瞥了一下康妮丽的鞋跟,便又回过身去,用鉴赏的眼光看着橱窗里边的一串镶白金的钻项圈。他穿着一套整洁的黑洋服,有着涂了墨似的浓眉,戴着一副非常深的近视眼镜,望下去只看见密密层层的一圈圈的玻片。这位可尊敬的矮绅士手里拿着一条粗大很沉重的手杖,肩膀很阔,像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读者们大概还没有忘记关东军的特务员,忠贞一先生吧?这位灵敏的矮绅士就是从满洲追踪着日本帝国动员计划窃盗案的嫌疑者,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直跟到上海的忠贞一先生。为了搜寻许尼德夫人,这一星期来,他差不多走遍了全上海的街道,今天忽然给他无意间听到了那和许尼德夫人一样的,有着清脆的金属声的鞋跟,不怪他要得意地笑起来了。 “终于给我找到了!”他正在这样地想。 康妮丽却完全不知道她的鞋跟偶然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发出来的,银铃样的声音会给与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这样大的快乐。虽然是已经阅历了不少人生的忧患,被锻炼成不可捉摸的,诡秘的魔女,但究竟还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啊;二十四岁的人在这样阳光洒满了铺道的安息的午后的街上,而且正在讲着恋爱与过去,深埋在心底的,十八岁时的罗曼谛克的不经的心情是不能不洪水似地泛滥起来的。在这样的时候还会留心到自己已经被别人当作猎物吗?所以她一点没有觉察到那个站在珠宝铺的前面的不相干的日本绅士的脸色的变化,而丽丽拉拉他: “李维耶夫,我真高兴。我们不是很久不跳舞了么?在满洲我们一对夫妻似地舞着,今天晚上,让我们一对恋人地似舞着吧。我并不缺少职业上的恋人,可是我是怎样地在渴望着一个灵魂上的恋人呵!你瞧,李维耶夫,我的生活,除了紧张以外,不是只有空洞么?”——这样地说着,高兴得像回到八年前坐着四轮马车在莫斯科街头驶走着的时候去了似的。 他们走过了五六家铺面的时候,忠贞一便突然回过身来,拖着他那条沉重的手杖,躲躲闪闪地,远远地跟上来了。 康妮丽脚上的那双镂空的,绿色的鞋正是他在列车上搜检她的卧室时详细端详过的,而且曾在报告书上这样地描写过:“是和许尼德夫人一样诡秘而成问题的鞋子。” “四十三又五分之三英寸的胸罩,四十六英寸腰身的亵裤,”在前面十多码路地方绰约地走着的背影正是这样的背影呵。许尼德夫人!那不正是许尼德夫人么?在她旁边那个拿报纸遮盖着不安的脸色的也正是许尼德先生。 其实李维耶夫虽然是把脸埋在报纸后面,却并没有不安的脸色,他完全不知道忠贞一先生正跟在他们后面,而且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德国籍的珠宝商许尼德先生。他被身边的那位少妇的热烘烘的胴体烘得有些迷乱起来。他想: “真是快得很,康妮丽,也长成一朵烂熟的樱花了,从退出莫斯科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已经悄悄地溜了过去——那一天才能把那些该死的布尔什维克赶出露西亚呢?尼古拉保佑我们!” 小巴黎人咖啡座的大玻璃窗的后面遮着奶黄色的窗帏,推开那扇画着一个裸女的玻璃门的时候,可以听到里面一只话匣子正在奏着华美的“国民党的公主”的探戈舞曲。 康妮丽在前面,李维耶夫在后面,被那扇画着裸女的玻璃门吞了进去,隐没在奶黄色的窗帏的后面。 忠贞一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站了下来。 “跟着进去吧?怕打草惊蛇,也许在没有寻获他们的住所的时候,就给他们逃走了。不进去吧?难道站在这里等他们慢慢地呷完两壶咖啡么?” 但他还是用惊人的忍耐性,站在对面,望着这一面的门,守候起来了。 他站了一小时三刻钟,终于失掉了他的忍耐性,而忿忿地跨过了街,推开了那扇好像只会把人吞进去而不会把人吐出来的,小巴黎人咖啡座的门。可是: “是鬼么?” 可尊敬的忠贞一先生不能不吃了一惊似地跳起来了。在小巴黎人咖啡座的那些克罗敏的桌子旁,在忠贞一先生所看得到的地方,并没有许尼德先生的影子,也没有许尼德夫人的影子! 四之二 “你知道你的雇主是谁么?” 李维耶夫和康妮丽走进了那扇画着裸女的玻璃门,坐在电柜后面的那个头发完全脱光了的,满脸笑容和油光的老板马上站了起来。 “哈,你是来拜访你的老朋友的么?”这样地嚷着,张开了两手臂,摇摆着大包袱样的肚子和两条滑稽的短腿,很费力地跑过来。 “你还是猪猡一样的胖!”李维耶夫拥抱了他,吻了他的脸,微笑着说。 “你们今天给什么风吹了来的?”他欢喜得快淌下眼泪似地。 “你瞧,我也来了。”康妮丽笑着说,把手伸给他。 “啊,小姐,真是无上的光荣!”他深深地鞠下躬去,正像一个有礼貌的巴黎人一样,吻了她的手。 “你应该怎么款待我们呢?” “快到我的卧室里去顶香的咖啡顶嫩的童子鸡,香宾,还有……还有鸡心,方块,梅花,和黑桃!”说着,他便抢在前面带着他们向楼上走去。 在三层楼一间房间前,他站住了,从裤带上解下一大串钥匙来,走到楼梯那儿的一盏桃红玻璃的路灯下摸了半天,找到了他的卧室钥匙,再走回来打开了门,让他们走了进去,便一句话不说地碰上了门上的弹簧锁,管自己跑下楼去了。 是一间不十分大的房间,窗帏拉得很密,光线黯淡得厉害。东面的墙上放着一只很大的衣橱。李维耶夫打开了橱门,捺开了挂满在里边的衣服,轻轻地敲了橱后的板。在橱的那边,像是在隔壁的屋子里拿铁锤敲着墙上的钉似地,也轻轻地,闷郁地敲击起来。 李维耶夫再敲了一下,停了一秒钟,又敲了四下。于是在那面忽然有人说起话来。 “尼古拉。” “希拉。丹密拉。”李维耶夫悄声地说。 橱壁,一点声息也没有地,门似地开了。在那面是漆黑的一片,在黑暗里有一个高大的人站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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