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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8)


  “有什么不是的?”他瞪了他一眼,走到窗前去了,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底下的街景。

  马四荣连大气也不敢透,他知道梁铭在思索着什么的时候,总是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底下的街的。是的,梁铭是在想一些什么东西;可是他苦苦地在思索着的,却并不是怎样搜寻凶手的计划,也不是那个鬼怪样的白金头发的G No. Ⅷ,而是昨天晚上的那两颗Drycol和康妮丽。

  今天早上十点钟的时候,梁铭正睡熟在床上;在睡梦里他忽然记起了康妮丽。于是他睁开眼来。他的手碰到了一个温暖的,赤裸的胴体。康妮丽还在他的床上。晨阳照在紫色的窗帏上面,房间里塞满了暗暗的光线。他抚摸着她的手臂。她一点知觉也没有地睡在那里。

  “睡得这样熟么?”

  一个轻薄的幻想虫似地,痒暗暗地在他的神经上面爬走着在床上坐了起来的时候,却见她把眼晴睁得像一朵刚在开放的黑牡丹似地望着天花板。

  “坏东西!装睡?”他轻轻地吹了她的鬓脚。

  她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也没有看见他似地。

  “为什么这样早就醒了?”

  他把她的脸捧向自己这一边。

  她把她的睁得很大的眼睛看了他。是那样冷静而淡漠的眼色!像已经忘了昨晚上的风狂的三点钟,像已经完全不认识他是什么人似地。

  “早安,亲爱的。”她说。

  虽然脸上还留着酡然的酒的颜色,声音里边却积满了皑皑白雪。

  梁铭觉得好像一切都完了的样子,懊丧地躺了下去,真想把被掩着脸哭起来了。

  “几点钟了,亲爱的?”

  “十点了。”

  “应该起来了。”

  于是她跳下床来洗了澡,吃了早饭,让他吻了她的嘴唇,在房门口跟他说了再会,并且向他投出了一个淡漠的,太息似的眼光。

  太息似的眼光呵!这太息似的眼光遗留了下来,在他的浴室里边的修容镜上荡漾着,在他的卧室的墙壁上荡漾着,在他吃午饭时的食巾上荡漾着,在他的汽车的遮风玻璃上荡漾着,而现在又在他前面的窗上荡漾着。

  他忽然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住了,回过头来叫道:“四荣。”

  他觉得他应该吩咐他一些话。譬如告诉他这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譬如叫他小心守护金怡,或是给他一个侦查凶手的路线。可是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他已经告诉过他三次,守护金怡他也已经关照过他,而侦查凶手的路线却连他自己也还没有知道。吩咐他一些什么话呢?

  马四荣已经摆着非常忠诚而严重的脸色走过来。

  梁铭摆了摆手道:“再说吧。”便把给弄得茫无头绪的马四荣扔在那里,匆匆地向电梯走去。走进了电梯,忽然又回了出来,走到房门口,喊道:“四荣,你来。”

  马四荣走了过来,郑重地望着他的脸。

  “还有谁在这里?”

  “杨麻皮在这里。”

  “在哪里?”

  “站在走廊里。”

  “好,让他守在这里吧。你跟我来。”

  他像有一件机密得了不得的事要去干似地,紧张地,沉默地,也不坐电梯,从扶梯上走了下去。

  他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是的,他是在等待新的夜再把康妮丽运送到他的房间里边来。康妮丽这个有着百种姿态的女人,开始是掘金者,后来是忧郁夫人在礼拜×晚上又将以新姿态出现在他的房门口吧。礼拜×,礼拜×,离开现在还有六十小时——真是太悠长的时间呵!

  可是现在他必须跟马四荣讲一些话,为了维持他对他的信仰。马四荣是一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用非常小心而谦抑的脚步走着。他跟他坐上汽车,就坐在昨天晚上康妮丽坐的地方,那样谨慎地准备谛听他的机密的样子。

  “讨厌的家伙!”他那样地想。

  他憎恶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他现在必须跟这个讨厌的家伙说一些话。于是他说:

  “四荣,这子弹是上面打下来的。”

  他是说了怎样愚蠢的话呵;已经把这句同样的话向他说了三次了。他恨恨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觉得坐在他旁边的马四荣真是一个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家伙。

  “对了,这子弹一定是从上面打下来的。不是你说,我们简直不知道子弹是哪里来的。”马四荣轻轻地说,像害怕谁,偷听了去似的。

  他觉得他是一个在鼻子上搽了粉的小丑;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说话,不懂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人。

  “问题是在这里,这枪是共产党打的,还是G No. Ⅷ那方面的人打的?”

  “是呀!这的确成问题。”

  “还有G No. Ⅷ的背景怎么样?是不是共产党?如果不是,那她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问题。”

  “对啦。都是问题,都是问题。”

  “而且,我们的举动,他们都很清楚。我们还没有做,他们早就知道了。譬如这次金怡被打的事。这一点也很可疑。”

  马四荣拍起手来道。你不说倒想不到。你这一说,这一点倒的确是很可疑。

  梁铭不由生起气来。简直像在跟他演双簧!这家伙连吹牛也不会。

  “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意见……意见是有一点。不过!”

  梁铭在暗地里骂:“混蛋,滚你的吧!”

  他说:“还是好好地守护着金怡,等他好起来再说吧。”

  在路上兜了个圈子,又开回宝隆医院,把马四荣扔在行人道上,他像患了好几天便秘,忽然肚子泻了起来似地痛快起来。

  这时正是五点左右,黄昏已经开始浸润着这骚乱的都市的街头了。

  “礼拜,还有三天,真是太悠长的时间呵!”

  忽然他想起了环龙路一百七十二号那间英国风的,古旧的屋子,那扇连绿漆也剥落了的门,从四楼的窗口霉雨似地洒下来的黯淡的灯光,那黑暗的扶梯,轻捷的,有着清脆的金属声的脚声,在打火机的微光里边的,异样俏丽的女脸,飘渺的,淡淡的水仙味,烧焦了的眸子和嘴唇……

  恋爱?对于梁铭那样烦忙的人,这感情也是可能的么?可是,在一个很实际很能干的人的脑经里边,也时常会有极幼稚,极无聊的思想的存在的。让康妮丽小姐唱起凯歌来吧,机警的,犷野的特务科长一点没有办法地,给打中了红心的靶子似地,僵直地躺在地上了。

  他的车向着环龙路驶去

  第四章 没有影子的人们

  四之一 康妮丽在哪里

  走完了第八条楼梯,从二七二号房间的那扇门七面的气窗那里漏出来的,黝黄的灯光洒落到脸上来时,梁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站到她的卧室的门外了!一秒钟后他将站在他的night lady——不,不是night lady,实在是恋女呵。一秒钟后,他将站在他的恋女的前面,把手枪,暗杀,医院,马四荣扔在脑袋后面,默默地瞧着康妮丽,在脸上堆着傻子样的笑,而且告诉她说:“你瞧我又来了。”这样地想着,心脏疯了似地,闹钟的锤似地,在胸腔里扑扑地撞击着,用颤抖的手指敲了门。

  那个沉重的,和昨天晚上一样的,穿着皮靴似的脚声,从别的房间里跑过来似的,在里边走了半天,才在门里边停住了。

  “谁呀?”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怕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老妇人吧?”于是他很谦虚地,怕得罪她似地说:“是我,就是昨天晚上来过的那个中国绅士。”

  门开了,站在门里的正是那个披着毛围巾的,臃肿的老妇人,她像怕人家闯进去似的一只手推着门,一只手搁在门框上,拦在门口,她打量了他一下,便想了什么来似地说道:

  “是你么?我知道你是找康妮丽来的。”

  “康妮丽小姐在家么?”

  “不在家。”

  梁铭还想说话时,她忽然砰的推上了门,差一点把他的整个的脸打烂了。他听见她在房间里蹒跚的走着,一边咕哝着向着不知哪里走了去。虽然是差一点给碰烂了脸,他却一点没有生气的意,只是着急起来。他隔着房门大声地喊道:

  “去找一找她吧?告诉她我来了。”

  在房里,那老妇人的脚声又蹒跚地走回门边来,她隔着门说了些不知什么话,于是又突然打开了门,道:

  “我告诉你不在家。不信,你自己到里边来找吧。”

  房间里壁炉熊熊地燃烧着,钢琴的盖还是开着,谱架上那册亡国歌者萧邦的曲谱还放在那里,就像从昨天到今天还没有人动过一样,通到里边那间卧室去的门也开着,他可以看到放在角隅上的那只桃木的梳装台,从那只梳装台的立地镜上他可以看见一只凌乱地放着锦被的精致的床,和一间糊了青色花纸的小巧的卧室。映在那面立地镜上的床是一只空去了人的床,那间卧室也是一间空去了人的卧室。康妮丽是真的不在家!刚才还在扑扑地跳着的心脏立刻沉了下去,快从裤管里掉下来了。猜疑和幻想机关枪枪口上的火花似地迸射起来。

  (穿了在肩上有着梦样的纱结的,搽了暗红的唇膏,连脸色也苍白起来,眸子也蒙胧起来的康妮丽,他的恋人,挂在一个喝得烂醉的绅士的手臂上,走上汽车去,向着不知什么地方驶了去。

  (在八层的高楼上,望着窗下,溶化在迷蒙的夜空下的,暗暗的万家灯光,裸着脚,穿Pyjama,用璀璨的眸子望着站在旁边的那个蓄着可尔门型的小胡髭的男子说:“亲爱的,你给我吃了什么?”)

  (呵,drycol drycol不是每个男子都知道使用女用的dynol的么,四小时以后,四小时以后……)

  这样地想了起来真是糟透了的事。梁铭的小指古怪地抽搐起来,这个镇静的中年人十年来第一次重又为了恋人而痛苦着了,他威吓似地瞧着那个老妇人的眼,像是她把康妮丽藏了起来,要逼她招出来似地说道:

  “她几点钟回来?”

  那个老妇人却一点也没有看懂他的脸色,看了他一眼,漠然地——“不知道,”那样地说着,管自己向卧室那面跑去。

  “她说了到哪里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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