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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恋(5)


  沿着那条小径,在树丛中穿越着,走过了那株龙柏,那株菩提树,那个葡萄棚,倒垂着的藤蔓的叶子轻轻地拂着我的脸,微风样的感伤轻轻地拂着我的心脏。

  你还想得起那个静谧的小湖么,玛莉?

  现在花是寂寞地躺在月光里。

  让我们永远这样缓缓地,在没有人的树丛中走着,而且用我自己的声音唱着《ROSE MARIE》吧!

  可是,在唱到最后一次的,二重音的复唱的时候,歌声突然断了,我们突然地在一丛玫瑰的前面站了下来。玫瑰还是这样鲜艳地开了一树。

  “这样红的玫瑰?”我说。

  “玫瑰是每年红一次的。”

  “在这里曾经埋葬着我的青春,而我——玛莉,我现在是在这记忆里边生活着。”

  于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泪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流过我的脸颊,沿着鼻准,沿着下巴,坠到地上去。我颓然地坐了下去,拿手掩着脸,紧紧地咬着嘴唇忍受着,想起了不知谁说的一句话来:

  “我们应该勇敢一点。是呵,我们应该勇敢一点!”

  一只手、母亲样的手轻轻地按到我头上来,抚摸着我的头发,那只手像一只熨斗,轻轻熨着我的结了许多皱纹的灵魂。一分钟,我听见她说:

  “士煊君,回到厅上去吧,也许他们已经在找寻我们了。”

  “是的,亨利夫人,抱歉得很,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我站了起来,和她一同地从另外一条小径上抄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玛莉跟着她的丈夫举起酒杯来祝我康健时,忽然把酒杯打翻在桌上,她的丈夫吃了一惊道:

  “亲爱的,你有一点不舒服吗?”

  “是的,让我们先回去吧。”她说。

  吃了两个餐,他们便先走了。

  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厅上还是很热闹。我独自地跑上楼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边。我听着底下的客人们一个个地散去,又看着园子里的灯笼一盏盏地熄去。于是,我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坐到窗槅的影子从地上移到东面的墙上去的时候。

  四

  过了两天,亨利君请宗濂君夫妻和我到他家里去吃饭。到那边的时候,亨利君和玛莉刚在吵嘴,玛莉好像还哭过了,虽然把他们劝了开来,可是亨利还是生着气,大家都很狼狈的样子。宗濂君提议玩Bridge,我们便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鸡心梅花地玩到天黑。我输了很多,吃晚饭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宗濂君的太太有一点醉了,拿冷手巾按着前额躺在玛莉的房里,亨利君却兴致一点点的好起来。吃了晚饭,他扯掉了领带,和宗濂君到那边打弹子去了,留着他的太太陪我喝咖啡。

  喝了半杯咖啡,这热烘烘的饮料使我冒昧起来。

  “玛莉,亨利君待你不十分好么?”

  “不,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这样地说着时,她像忍受着很剧烈的痛苦的样子,把眼光移向窗外,离开了我。

  谈话的线索一开始便断了。

  我们静默着。高兴的哄笑声从弹子房那边传过来。不知在哪里有一只蜜蜂在飞着,嗡嗡的声音很响。

  “玛莉,我已经决定明天坐康脱罗梭到上海去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过头来,可是,从她的苍白的手指上,我知道她是很清楚地听见我的话,而且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那是一条褪了色的淡黄的手帕,在手帕里边是一朵干枯的,像老妇人的嘴唇那样带一点黑色的玫瑰。我把这包递了给她,说:

  “这是我的小小的礼物。”

  她拿了过去,她的嘴像蚌蛤似地紧闭着。她也没有看我一眼。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钢琴边坐下来,她把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放在琴架上,冷静地弹起钢琴来。

  听了第一个音符,我就知道这是什么调子,正是菲摩的《ROSE MARIE》呵!

  弹了一半,她停止了,站起来,拿了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向楼上走去,她的背脊很明显地在战抖着。

  我走过去,坐到钢琴边,弹了那支歌的下半阕,于是我站起来,盖好了琴盖,向门外走去。

  第二天,我拎了皮包,和孤独的影子一同地,走上了康脱罗梭号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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