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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士日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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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日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下来。斜照到窗纱上来的夕阳,像给雨水冲洗过似的,是那么温柔,清朗而新鲜。 推开了窗,靠在窗槛上,望着透明的青空和那洁静而闲暇的白云时,一阵轻逸的南风吹到我脸上。简直像是初春的黄昏了,越来越温暖,而且空气里边还有一种静寂,一种茉莉的香味。情绪和思想在暮色里边,像一个结晶体似的,用着清脆的声音,银铃的声音,轻轻地晃摇起来。那样的感觉是早从我的实生活里剥夺了去的;那是记忆里的,幸福的感觉——可不是么,从前不是时常坐在草地上,让春风吹着衣袂,燕子似地喃喃地说着话,享受着那样诗意的感觉么? 于是对着悄悄地蔚蓝起来的青空做起昔日的梦来。那个穿着浅紫衫,捧着一束紫丁香,眼珠子像透过了一层薄雾似地望着我的不就是欧阳玲么?喀嘻地笑着,有一张会说谎话的顽皮的嘴的,不就是蓉子么?寂莫地坐在那里,有着狡猾的,黑天鹅绒似的眸子和空洞的,灰色的眸子的,不就是 Craven “A”么?而且玲子的声音是穿过了广漠的草原,在风中摇曳着,叫着我的名字!坐在我身旁,望着从天边溶溶地卷过来的月华,把兰浆轻轻划破了水面,低声地唱着的不就是两年前的妻么? 在夜色里吹起口笛来。跟着口笛: 给我一只歌,一只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只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是妻的憔悴而空洞的声音。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下床来,站在我身旁。 “你还记得这只歌么?” 唱着歌的妻像忽然年青了一些,有着黑而柔软的头发和婉娈的神情。 “我们从前不是时常唱着的么?” “薇,你还记不记得那些日子,那些在丽娃栗妲划船的日子,春花春月的日子?” 妻伏在我怀里古怪地笑起来。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是时常在怀念着这些日子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是对于春花春月太钝感的人了,为了生活,为了穷困——而且那些日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呵!” 妻的肩头抽动起来,把她的脸抬起来时,我看见了一脸晶莹的笑容和泪珠。 十二月三日 妻哭了一夜,咳了一夜。睡在病妻身旁,没有钱给她看医生的丈夫将用什么方法在日记上面写下他的情绪呢? 十二月四日 七点钟,从梦中听见有人敲门。 “谁呵!不是半年不见一个鬼来上门么?” 跳起来开了门看见穿了鲜艳的绿衫的邮差和明朗的晨曦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起来了。 “是送给二百八十三号的信么?” “二百八十三号韩晓邨,不是这里么?” “韩晓邨?是我的信么?不会送错么?” 接过了那只绿边白底,写了很遒劲的字的,漂亮的信封:“谁能写信给我,给一个潦倒的贫士呢?又不是水电公司的通知单。”那么地想着拆开来看时: 晓邨兄: 某部长令媛苔茜小姐欲于假期中延请一文学教师,弟颇思推荐吾兄前往;虽非优缺,亦可暂以解决生活,静待机会,见信希即移玉,俾共往接洽。余面谈。 柏生十二月三日 是开玩笑么?真的会有那样的职业毫无理由地飞到我的屋子里边来么? 下午是温煦素朴而爽朗,天上没一片云,亲切的阳光在窗上荡漾着,在我屋子里荡漾着。胡同里忽然有着喧闹的孩子们的声音,而麻雀也在檐前卿喳起来。 妻的病完全好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在窗前站了一回,又在床上坐了一回。 “我们不是很久没去看电影了么?”终于那么地说了出来。 “总有半年多了吧。” “坐在屋子里真是无聊得很。” “还是上公园去玩玩吧,公园也很久没去了。” “公园里边风大得利害!我不是只穿了一件薄棉袍么?” “再忍受一个月吧。等我领到了薪水,那时我们可以做一点衣服,也可以上电影院。” “我要做一件墨绿色的丝绵袍。” “而且我们每星期六要上一次电影院,每星期日要吃一顿丰盛的午餐。” 于是妻望着窗外,为着将来的生活,高兴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职业有了固定的收入,而且有了钱——所以笑便花似地在妻脸上开了出来!可是那么细小的一点物质欲望就能使妻满足使妻笑出来,不也太那个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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