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穆时英 > 穆时英小说集 | 上页 下页 |
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3) |
|
“这应该是我们的祖母读的。” “那么你喜欢写实主义的东西吗?譬如说,左拉的《娜娜》,朵斯退益夫斯基的《罪与罚》……” “想睡的时候拿来读的。对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剂。我喜欢读保尔穆杭,横光利一,崛口大学,刘易士——是的我顶爱刘易士。” “在本国呢?” “我喜欢刘呐鸥的新的话术,郭建英的漫画,和你那种粗暴的文字,犷野的气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可是问题是在这儿…… “你的女性嫌恶症好了吧?” “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症呢?” “好多啦,是为了少吃小食。” “一九三一年的新发现哪:女性嫌恶症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药。” “可是,也许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恶症的注射剂呢呢?” 对啦,问题是在这儿。换句话说,对于这位危险的动物,我是个好猎手,还是只不幸的绵羊? 真的,去看她这件事也成为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时因为懒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园里池塘的边上,听着她说苏州味的谎话,而我也相信了这谎话。看着水面上的影子,低低地吹着口笛,真像在做梦。她像孩子似的数着天上的星,一颗,两颗,三颗……我吻着它花朵似的嘴一次,二次,三次,…… “人生有什么寂寞呢?人生有什么痛苦呢?” 吉士牌的烟这么舞着,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着Kiss me 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 于是,去看她这会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运动,读书,睡觉,吃饭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构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随便改变的。 可是这恋爱的高度怎么维持下去呢?用了这速度,是已经可以绕着地球三圈了。如果这高速度的恋爱失掉了她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么生存在刺激上面的蓉子不是要抛弃它了吗?不是把和这刺激关联着的我也要抛弃了吗?又要摆布着消遣品去过活了呢!就是现在还没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干净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这么个结论,真是悲剧哪——想出了这么的事,也没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写了封信给她—— 医愈了我的女性嫌恶症,你又送了我神经衰弱症。碰到了你这么快板的女性啊!这么快的恋爱着,不会也用同样的速度抛弃我的吗?想着这么的事,我真担心。告诉我,蓉子,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想不到也会写这么的信了;我是她的捕获物。我不是也成了缠着她的化子吗? “危险啊!危险啊!” 我真的患了神经衰弱症。可是,她的复信来了:“明儿晚上来,我告诉你。”是我从前对她说话的口气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这些东西吧。 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这些事,不知怎么的忧郁着。跑去看蓉子,她已经出去啦。十万吨重量压到我心上。竟会这么关心着她了!回到宿舍里,房里边没一个人,窗外运动场上一只狗寂寞地躺在那儿,呢帽跟我飞着俏媚眼。戴上了它,沿着××路向一个俄罗斯人开的花园走。我发觉少了件东西,少了个伴着我的姑娘。把姑娘当手杖带着,至少走路也方便点儿哪。 在柳影下慢慢地划着船,低低地唱着Rio Rita,也是件消磨光阴的好法子。岸上站着那个管村的俄国人,悠然地喝着Vodka,抽着强烈的俄国烟,望着我。河里有两只白鹅,躺在水面上,四面是圆的水圈儿。水里面有树,有蓝的天,白的云,猛的又来了一只山羊。我回头一瞧,原来它正在岸旁吃草。划到荒野里,就把桨搁在船板上,平躺着,一只手放在水里,望着天。让那只船顺着水淌下去,像流到天边去似的。 有可爱的歌声来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着Minuet in G的调子,像是从水上来的,又依依地息在烟水间。可是我认识那歌声,是那张会说谎的嘴里唱出来的。慢慢儿的近了,听得见划桨的声音。我坐了起来——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别的一个男子肩上,那男子睁着做梦的眼,望着这边儿。近啦,近啦,擦着过去啦! “Alexy” 这么叫了我一声,向我招着手;她肩上围着白的丝手帕,风吹着它往后飘,在这飘着的手帕角里,露着她的笑。我不管她,觉得女性嫌恶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脉里活动啦。拼命摇着桨,不愿意回过脑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没有说谎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骗人的嘴的地方儿去,啊!流吧,流到天边去,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流到梦的王国里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后边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哪!白云中间现出了一颗猫的脑袋,一张笑着的温柔的脸,白的丝手帕在音乐似的头发上飘。 我刚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红缎高跟儿鞋已经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鸟似的挂在我肩膊肘上。坐起来时,看见那只船上那男子的惊异的脸,这脸慢慢儿的失了笑劲儿,变了张颓丧的脸。 “蓉子。” “你回去吧。”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