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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呐喊》


  一九一八年四月的《新青年》上登载了一篇小说模样的文章,它的题目,体裁,风格,乃至里面的思想,都是极新奇可怪的:这便是鲁迅君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现在编在这《呐喊》里的。那时《新青年》方在提倡“文学革命”,方在无情地猛攻中国的传统思想,在一般社会看来,那一百多面的一本《新青年》几乎是无句不狂,有字皆怪的,所以可怪的《狂人日记》夹在里面,便也不见得怎样怪,而曾未能邀国粹家之一斥。前无古人的文艺作品《狂人日记》于是遂悄悄地闪了过去,不曾在“文坛”上掀起了显著的风波。

  但是鲁迅君的名字以后再在《新青年》上出现时,便每每令人回忆到《狂人日记》了;至少,总会想起“这就是狂人日记的作者”罢。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确在这样的心理下,读了鲁迅君的许多《随感录》和以后的创作。

  那时我对于这古怪的《狂人日记》起了怎样的感想呢,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大概当时亦未必发生了如何明确的印象,只觉得受着一种痛快的刺戟,犹如久处黑暗的人们骤然看见了绚丽的阳光。这奇文中的冷隽的句子,挺峭的文调,对照着那含蓄半吐的意义,和淡淡的象征主义的色彩,便构成了异样的风格,使人一见就感着不可言喻的悲哀的愉快。这种快感正像爱吃辣子的人所感到的“愈辣愈爽快”的感觉。我想当日如果竟有若干国粹派读者把这《狂人日记》反复读至五六遍之多,那我就敢断定他们(国粹派)一定不会默默的看它(《狂人日记》)产生,而要把恶骂来欢迎它(《狂人日记》)的生辰了。因为这篇文章,除了古怪而不足为训的体式外,还颇有些“离经叛道”的思想。传统的旧礼教,在这里受着最刻薄的攻击,蒙上了“吃人”罪名了。在下列的几句话里:

  凡事总须研究,总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是
  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
  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著“仁义道德”几个字。我
  横竖睡不著,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
  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中国人一向自诩的精神文明第一次受到了最“无赖”的怒骂;然而当时未闻国粹家惶骇相告,大概总是因为《狂人日记》只是一岂不通的小说曾未注意,始终没有看见罢了。

  至于在青年方面,《狂人日记》的最大影响却在体裁上;因为这分明给青年们一个暗示,使他们抛弃了“旧酒瓶”,努力用新形式,来表现自己的思想。

  继《狂人日记》来的,是笑中含泪的短篇讽刺《孔乙己》;于此,我们第一次遇到了鲁迅君爱用的背景——鲁镇和咸亨酒店。这和《药》、《明天》、《风波》、《阿Q正传》等篇,都是旧中国的灰色人生的写照。尤其是出世在后的长篇《阿Q正传》给读者难以磨灭的印象。现在差不多没有一个爱好文艺的青年口里不曾说过“阿Q”这两个字。我们几乎到处应用这两个字,在接触灰色人物的时候,或听得了他们的什么“故事”的时候,《阿Q正传》里的片段的图画,便浮现在脑前了。我们不断的在社会的各方面遇见“阿Q相”的人物:我们有时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相”的分子。但或者是由于“解减饰非”的心理,我又觉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这也是人类的普通弱点的一种。至少,在“色厉而内荏”这一点上,作者写出了人性的普遍弱点来了。

  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辛亥革命,反映在《阿Q正传》里的,是怎样的叫人短篇呀!乐观的读者,或不免要非难作者的形容过甚,近乎故意轻薄“神圣的革命”,但是谁曾亲身在“县里”遇到这大事的,一定觉得《阿Q正传》里的描写是写实的。我们现在看了这里的七八两章,大概会仿佛醒悟似的知道十二年来政乱的根因罢!鲁迅君或者是个悲观主义者,在《自序》内,他对劝他做文章的朋友说道: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
  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
  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
  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
  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其他们么”?

  朋友回答他道:“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
  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因为“说到希望,是不能抹杀的”,
  所以鲁迅君便答应他朋友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
  狂人日记》。但是他的悲观以后似乎并不消灭,在《头发
  的故事》里,他又说: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
  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
  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
  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
  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
  们自己呢?这不是和《自序》中铁屋之喻是一样悲观而
  沉痛的话么?后来,在《故乡》中,他又明白地说出他
  对于“希望”的怀疑: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
  的时候,我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
  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
  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
  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无
  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
  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至于比较的隐藏的悲
  观,是在《端午节》里。“差不多说”就是作者所以始终
  悲观的根由。而且他对于“希望”的怀疑也更深了一层。

  但是《阿Q正传》对于辛亥革命之侧面的讽刺,我觉得并不是因为作者是抱悲观主义的缘故。这正是一幅极忠实的写照,极准确的依着当时的印象写出来的。作者不会把最近的感想加进他的回忆里去,他决不是因为感慨目前的时局而带了悲观主义的眼镜去写他的回忆;作者的主意,似乎只在刻画出隐伏在中华民族骨髓里的不长进的性质,——“阿Q相”,我以为这就是《阿Q正传》之所以可贵,恐怕也就是《阿Q正传》流行极广的主要原因。不过同时也不免有许多人因为刻画“阿Q相”过甚而不满意这起小说,这正如俄国人之非难梭罗古勃的《小鬼》里的“不垒陀诺夫相”,不足为盛名之累。

  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欣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丹麦的大批评家布兰兑斯曾说:“有天才的人,应该也有勇气。他必须敢于自信他的灵感,他必须自信,凡在他脑膜上闪过的幻想都是健全的,而那些自然而然来到的形式,即使是新形式,都有要求被承认的权利。”这位大批评家这几句话,我们在《呐喊》中得了具体的证明。除了欣赏惊叹而外,我们对于鲁迅的作品,还有什么可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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