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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夫妇的悲剧(3)


  粟香久闻我的母亲能干,但以为只是管理家务(指伙食、什用之类),不料她对于财产的经理也这样头头是道,不觉其敬之色见于颜面。

  外祖母然后正色说:“桑地我不管了,全交给你们。市房仍归我管,租金作为我和媳妇的日常用度,可是市房修理费要由你们出。现金,全数交给你们,息金也归你们。”

  粟香先听说市房的租金不归他而修理费却要他出,颇有难色,后来听说现金本息全归他,则转为喜色。

  外祖母又说:“将来我死了。我的丧葬费此刻不另提存;到时由你们办。办得好看,是你们的光彩,办得潦草,难道我还从棺材里爬起来同你们争。”

  这句话,又幽默又带锋芒,母亲听了不禁微微一笑。粟香连忙说:“伯母放心,我也是场面上人,懂个理;况且,妹子(指我母亲)能干,我们办这样大事,怎么会不同她商量呢!”

  外祖母笑了笑,接着正色说:“现金中间,我要提出一千两,给我的爱珠!”

  外祖母话刚说完,我的母亲立刻说:“妈妈,不要给我,我不受。”

  外祖母叹口气道:“不是继承了六房,我才慷慨;如果长寿不死,有子,我也要这么办的。你们都听我说这道理。爱珠十四岁管家,出嫁后她还是管,直到长寿娶亲,她才奉我之命交代给长寿夫妇。她多年管家,每年银钱二、三千从她手中进出,她从没留一钱私房,这都是有帐可查的。现在只给她一千两,一点也不多。”

  我的母亲仍然不受,我的父亲也说不能受。外祖母排揎我的父亲道:“不关你的事,我自给我的女儿。”

  这时,粟香却对我父亲说:“伯蕃兄,你接受了罢。”又对我母亲说:“妹子,受了罢。伯母说得对,伯父死后,长寿弟年轻,如果不是妹子操心,这份家产,早被别人弄去了一半也说不定。皇天在上,我陈粟香今天这话,出自真心。”

  母亲见粟香说得至诚,就不好再推让了。吃过午饭,粟香带蕴玉告辞,我和父亲也回家。

  母亲在外祖母家又住了几天,和外祖母商量好几件事。第一件,请王家大姨仍来陪伴外祖母。大姨自外祖父故世即来陪伴外祖母,长寿成亲后她回家去了。第二件事,请外祖母的堂侄儿,五十多岁的三表伯(母亲的表兄)来做管帐,外祖母每月给他十元;名为管帐,实际只管收房租,是照顾他的意思。第三件事,派定陆大叔专做“管门”,任何闲人,不许随便进来。因为母亲觉得外祖家,坐落在比较空旷的西栅风桥南,人烟稀少,左右邻居又良莠不齐,而长寿舅母年青寡居,应当谨慎门户。第四件事是阿秀快要出嫁了,应当趁早物色替手,小大姐难找,决定买个丫头。此事托芮姑娘办理。

  母亲回家后,陈粟香就派了个女人来看守,防装假胎。此女人约有三十来岁,就睡在长寿舅母的卧室内,寸步不离,而且没有规矩,半真半假地常常讥讽长寿舅母。不到十天,长寿舅母实在忍不住了,便到外祖母的房内,那个女人也跟进来。外祖母本不喜欢这女人,便冷笑道:“你防什么?你竟管到我头上来了!”那个女人只好退出,但仍在门外偷听。长寿舅母对外祖母说:实在是装假胎,是潘秀才夫妇逼着她做的。外祖母大笑,开了门,对那女人看了一眼,不说什么,却唤芮姑娘赶快去请我的母亲。

  一会儿,母亲到了。外祖母把媳妇不愿装假胎的事,对母亲说了。母亲拍着长寿舅母的肩头说:“做得对。可是潘家一定不肯罢手,会逼你回去,说不定还会逼你再嫁人。”长寿舅母说,决不回家,婆婆作主。外祖母想了想说:“这不难。我认她作女儿。”母亲觉得潘秀才虽是讼棍,此事是他理亏,料他不敢再来纠缠。母亲用外祖母的名义写了封信给潘秀才,却叫那个看守的女人送去,笑着说:“麻烦你走这一趟罢。”那个女人到了潘家。潘秀才看了信,大肆咆哮,骂自己的女儿不孝。那个女人才猜想一定是装假胎的事,便到陈粟香那里“请赏”去了。

  外祖母既认媳妇为女儿,就叫母亲取个名字。母亲说:“既然是我的妹子,也取珠字排行罢,就叫‘宝珠’如何?”

  从此母亲和宝珠更加亲爱了。宝珠常恐外祖母百年后,她将与嗣子过活,而这是她极不喜欢的,她私下对我母亲说:“婆婆百年之后,我来陪伴你。”

  此时宝珠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死在外祖母之前。

  长寿舅父去世后,外祖母买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眉目如画,聪明伶俐。外祖母意谓有宝珠和这小姑娘贴身陪伴,老景岂不寂寞,可谓万事如意,就给这个小姑娘取名为“如意”。然而事有不尽如意者。一九一二年秋,镇上时疫流行,死者甚多,宝珠也感染上时疫,医治无效。终年二十八岁。母亲因此极为悲伤,常常对我讲起宝珠的一生悲剧,为人之好,所以我对宝珠印象极深,至今闭目瞑思,她的声音笑貌,历历如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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