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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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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现在“抢米囤”的风潮到处勃发了。周围二百里内的十多个小乡镇上,几乎天天有饥饿的农民“聚众滋扰”。那些乡镇上的绅士们觉得农民太不识趣,就把慈悲面孔撩开,打算“维持秩序”了。于是县公署,区公所,乃至镇商会,都发了堂皇的六言告示,晓谕四乡:不准抢米囤,吃大户,有话好好儿商量。同时地方上的“公正”绅士又出面请当商和米商顾念“农艰”,请他们亏些“血本”,开个方便之门,渡过眼前那恐慌。 可是绅士们和商人们还没议定那“方便之门”应该怎么一个开法,农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耐烦了。六言告示没有用,从图董变化来的村长的劝告也没有用,“抢米囤”的行动继续扩大,而且不复是百来人,而是五六百,上千了!而且不复限于就近的乡镇,却是用了“远征军”的形式,向城市里来了!离开老通宝的村坊约有六十多里远的一个繁盛的市镇上就发生了饥饿的农民和军警的冲突。军警开了“朝天枪”。农民被捕了几十。第二天,这市镇就在数千愤怒农民的包围中和邻近各镇失了联络。 这被围的市镇不得不首先开了那“方便之门”。这是简单的三条:农民可以向米店赊米,到秋收的时候,一石还一石;当铺里来一次免息放赎;镇上的商会筹措一百五十担米交给村长去分俵。绅商们很明白目前这时期只能坚守那“大事化为小事”的政策,而且一百五十担米的损失又可以分摊到全镇的居民身上。 同时,省政府的保安队也开到交通枢纽的乡镇上保护治安了。保安队与“方便之门”双管齐下,居然那“抢米囤”的风潮渐渐平下去;这时已经是阴历六月底,农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宝一家总算仰仗那风潮,这一晌来天天是一顿饭,两顿粥,而且除了风潮前阿四赊来的三斗米是冤枉债而外,竟也没有添上什么新债。但是现在又要种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觉得那就是强迫他们把债台再增高。 老通宝看见儿子媳妇那样懒懒地不起劲,就更加暴躁。虽则一个多月来他的“威望”很受损伤,但现在是又要“种田”而不是“抢米”,老通宝便象乱世后的前朝遗老似的,自命为重整残局的识途老马。他朝朝暮暮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哓哓不休地讲着田里的事,讲他自己少壮的时候怎样勤奋,讲他自己的老子怎样永不灰心地做着,做着,终于创立了那份家当。每逢他到田里去了一趟回来,就大声喊道: “明天,后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鬼迷了么?还不打算打算肥料?” “上年还剩下一包肥田粉在这里呀!” 阿四有气无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宝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儿子说: “什么肥田粉!毒药!洋鬼子害人的毒药!我就知道祖宗传下来的豆饼好!豆饼力道长!肥田粉吊过了壮气,那田还能用么?今年一定要用豆饼了!” “那来的钱去买一张饼呢?就是剩下来那包粉,人家也说隔年货会走掉了力,总得搀一半新的;可是买粉的钱也没有法子想呀!” “放屁!照你说,就不用种田了!不种田,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还债?” 老通宝跳着脚咆哮,手指头戳到阿四的脸上。阿四苦着脸叹气。他知道老子的话不错,他们只有在田里打算半年的衣食,甚至还债;可是近年来的经验又使他知道借了债来做本钱种田,简直是替债主做牛马,——牛马至少还能吃饱,他一家却是吃不饱。 “还种什么田!白忙!”——四大娘也时常这么说。他们夫妇俩早就觉得多多头所谓“乡下人欠了债就算一世完了”这句话真不错。然而除了种田有别的活路么?因此他们夫妇俩最近的决议也不过是:决不为了种田要本钱而再借债。 看见儿子总是不作声,老通宝赌气,说是“不再管他们的账”了。当天下午他就跑到镇里,把儿子的“败家相”告诉了亲家张老头儿,又告诉了小陈老爷;两位都劝老通宝看破些, “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一天,老通宝就住在镇上过夜。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小陈老爷刚刚抽足了鸦片打算睡觉,老通宝突然来借钱了。数目不多,一张豆饼的代价。一心想睡觉的小陈老爷再三推托不开,只好答应出面到豆饼行去赊。 豆饼拿到手后,老通宝就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家后他把那饼放在廊檐下,却板起了脸孔对儿子媳妇说: “死了才不来管你们呀!什么债,你们不要多问,你们只替我做!” 春蚕时期的幻想,现在又在老通宝的倔强的头脑里蓬勃发长,正和田里那些秧一样。天天是全黄色的好太阳,微微的风,那些秧就同有人在那里拔似的长得非常快。河里的水却也飞快地往下缩。水车也拿出来摆在埂头了。阿四一个人忙不过来。老通宝也上去踏了十多转就觉得腰酸腿重气喘。“哎!”叹了一声,他只好爬下来,让四大娘上去接班。稻发疯似的长起来,也发疯似的要水喝。每天的太阳却又象火龙似的把河里的水一寸一寸地喝干。村坊里到处嚷着“水车上要人”,到处拉人帮忙踏一班。荷花家今年只种了些杂粮,她和她那不声不响的可怜相的丈夫是比较空闲的,人们也就忘记了荷花是“白虎星”,三处四处拉他们夫妇俩走到车上替一班。陆福庆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们兄妹俩就常常来帮老通宝家。只有那多多头,因为老通宝死不要见他,村里很少来;有时来了,只去帮别人家的忙。 每天早上人们起来看见天象一块青石板似的晴朗,就都皱了眉头。偶尔薄暮时分天空有几片白云,全村的人就欢呼起来。老太婆眯着老花眼望着天空念佛。但是一次一次只是空高兴。扣到一个足月,也没下过一滴雨呀! 老通宝家的田因为地段高,特别困难。好容易从那干涸的河里车起了浑浊的泥水来,经过那六七丈远的沟,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田里那些壮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贫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见得黄萎了。老通宝看着心疼,急得搓手跺脚没有办法。阿四哭丧着脸不开口。四大娘冷一句热一句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没有巴望的了,白费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张豆饼的债! “只要有水,今年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 老通宝听到不耐烦的时候,软软地这样回答。四大娘立刻叫了起来: “呀!水,水!这点子水,就好比我们的血呀!一古脑儿只有我和阿四,再搭上陆家哥哥妹妹俩算一个,三个人能有多少血?磨了这个把月,也干了呀!多多头是一个生力,你又不要他来!呀——呀——” “当真叫多多头来罢!他比得上一条牛!” 阿四也抢着说,对老婆努了一下嘴巴。 老通宝不作声,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多多头就笑嘻嘻地来帮着踏车了。可是已经太迟。河水干到只剩河中心的一泓,阿四他们接了三道戽,这才够得到水头,然而半天以后就不行了,任凭多多头力大如牛,也车不起水来。靠西边,离开他们那水车地位四五丈远,水就深些,多多头站在那里没到腰。可是那边没有埂头,没法排水车。如果晚上老天不下雨,老通宝家的稻就此完了。 不单是老通宝家,村里谁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内就要干裂的象龟甲呀!人们爬到高树上向四下里张望。青石板似的一个天,简直没有半点云彩。 唯一的办法是到镇上去租一架“洋水车”来救急。老通宝一听到“洋”字,就有点不高兴。况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车会有那么大的法力。去年发大水的时候,邻村的农民租用过那洋水车。老通宝虽未目睹,却曾听得那爱管闲事的黄道士啧啧称羡。但那是“踏大水车”呀,如今却要从半里路外吸水过来, 怕不灵罢?正在这样怀疑着的老通宝还没开口,四大娘却先愤愤地叫了起来: “洋水车倒好。可是租钱呢?没有钱呀!听说踏满一爿田就要一块多钱!” “天老爷显灵。今晚上落一场雨,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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