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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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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通宝什么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只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而且万万料不到;这就是正当他在这里咬牙切齿恨着阿多头的时候,那边杨家桥的二三十户农民正在阿多头和陆福庆的领导下,在黎明的浓雾中,向这里老通宝的村坊进发!而且这里全村坊的农民也在兴奋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热闹的梦,而此时梦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来迎接杨家桥来的一伙人了! 鱼肚白从土壁的破洞里钻进来了。稻场上的麻雀噪也听得了。喔,喔,喔!全村坊里仅存的一只雄鸡——黄道士的心肝宝贝,也在那里啼了。喔喔——喔!这远远地传来的声音有点象是女人哭。 老通宝这时忽然又朦胧睡去;似梦非梦的,他看见那把“长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面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只手来了!顺着那手,又见了栗子肌肉的臂膊,又见了浓眉毛圆眼睛的一张脸了!正是那多多头! “呔!——”老通宝又怒又怕地喊了一声,从床上直跳起来,第一眼就看见屋子里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经在那里烧早粥,灶门前火焰活泼地跳跃。老通宝定一定神,爬下床来时,猛又听得外边稻场上人声象阵头风似的卷来了。接着,锽锽锽!是锣声。 “谁家火起么?” 老通宝一边问,一边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场上,他就完全明白了。稻场上的情形正和他亲身经过的光绪初年间的“闹漕”一样。杨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乌黑黑的一簇,在稻场上走过。 “出来!一块儿去!”他们这样乱哄哄地喊着。而且多多头也在内!而且是他敲锣!而且他猛的抢前一步,跳到老通宝身前来了!老通宝脸全红了,眼里冒出火来,劈面就骂道: “畜生!杀头胚!……” “杀头是一个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去罢!阿四呢?还有阿嫂?一伙儿全去!” 多多头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宝也没听清,抡起拳头就打。阿四却从旁边钻出来,拦在老子和兄弟中间,慌慌忙忙叫道: “阿多弟!你听我说。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赊到三斗米。家里有饭吃了!” 多多头的浓眉毛一跳,脸色略变,还没出声,突然从他背后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那陆福庆,一手推开了阿四,哈哈笑着大叫道: “你家里有三斗米么?好呀!杨家桥的人都没吃早粥,大家来吧!” 什么? “吃”到他家来了么?阿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杨家桥的人发一声喊,已经拥上来, 已经闯进阿四家里去了。老通宝就同心头剜去了块肉似的,狂喊一声,忽然眼前乌黑,腿发软,就蹲在地下。阿四象疯狗似的扑到陆福庆身上,夹脖子乱咬,带哭的声音哼哼唧唧骂着。陆福庆一面招架,一面急口喝道: “你发昏么?算什么!——阿四哥!听我讲明白!呔!阿多!你看!” 突然阿四放开陆福庆,转身揪住了多多头,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嚷: “毒蛇也不吃窝边草!你引人来吃自家了!你引人来吃自家了! 阿多被他哥哥抱住了头,只能荷荷地哼。陆福庆想扭开他们也不成功。老通宝坐在地上大骂。幸而来了陆福庆的妹子六宝,这才帮着拉开了阿四。 “你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有门路,可怎么办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来,怎么办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镇上去,也就分到米呀!” 多多头喘着气对他的哥哥说。阿四这时象一尊木偶似的蹲在地下出神。陆福庆一手捺着颈脖上的咬伤,一手拍着阿四的肩膀,也说道: “大家讲定了的:村坊里谁有米,就先吃谁,吃光了同到镇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大家讲定了的!” “长毛也不是这样不讲理的,没有这样蛮!” 老通宝到底也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轻声儿骂着,却不敢看着他们的脸骂,只把眼睛望住了地下。同时他心里想道:好哇!到镇上去!到镇上去吃点苦头,这才叫做现世报,老天爷有眼!那时候,你们才知道老头子的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罢! 这时候,杨家桥的人也从老通宝家里回出来了,嚷嚷闹闹地捧着那个米甏。四大娘披散着头发,追在米甏后面,一边哭,一边叫: “我们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们连自家吃的都要抢么?强盗!杀胚!” 谁也不去理她。杨家桥的人把两个米甏放在稻场中央,就又敲起锣来。六宝下死劲把四大娘拉开,吵架似的大声喊着,想叫四大娘明白过来: “有饭大家吃!你懂么?有吃大家吃!谁叫你磕头讨饶去赊米来呀?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呀!别人都饿死,就让你一家活么?嘘,嘘!号天号地哭,象死了老公呀!大家吃了你的,回头大家还是帮你要回来!哭什么呀!” 蹲在那里象一尊木偶的阿四这时忽然叹一口气,跑到他老婆身边,好象劝慰又好象抱怨似的说道: “都是你出的主意!现在落得一场空!有什么法子?跟他们一伙去罢!天坍压大家!” 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两口大锅子, 已经摆在稻场上了。东村坊的人和杨家桥的人合在一伙,忙着淘米烧粥。清早的浓雾已散,金黄的太阳斜照在稻场上,晒得那些菜色的人脸儿都有点红喷喷了。在那小河的东端,水深而且河面阔的地点,人家摆开着五六条赤膊船,船上人兴高采烈地唱着山歌。就是这些船要载两个村庄的人向镇上去的! 老通宝蹲在地上不出声,用毒眼望住那伙人嚷嚷闹闹地吃了粥,又嚷嚷闹闹地上船开走。他象做梦似的望着望着,他望见使劲摇船的阿多头,也望见哭丧脸的阿四和四大娘——现在她和六宝谈得很投契似的;他又望见那小宝站在船梢上,站在阿多头旁边,学着摇船的姿势。 然后,象梦里醒过来似的,老通宝猛跳起身,沿着那小河滩,从东头跑到西头。为什么要这样跑,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心口里有一团东西塞住,非要找一个人谈一下不可而已。但是全村坊静悄悄地没有人影,连小孩子也没有。 终于当他沿着河滩从西头又跑到东头的时候,他看见隔河也有一个人发疯似的迎面跑来。最初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头上包着一块白布。但在那四根木头的小桥边,他看明白那人正是黄道士的时候,他就觉得心口一松,猛喊道: “长毛也不是那么不讲理!记住!老子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到镇上去吃苦头!他们这伙杀胚!” 黄道士也站住了。好象不认识老通宝似的,这黄道士端详了半晌,这才带着哭声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我的老雄鸡也被他们吃了,岂有此理!” “杀胚!——你说一只老雄鸡么?算什么!人也要杀呢!杀,杀,杀胚!” 老通宝一边嚷,一边就跑回家去。 当天晚上全村坊的人都安然回来,而且每人带了五升米。这使老通宝十分惊奇。他觉得镇上的老爷们也不象“老爷”了;怎么看见三个村坊一百多乡下人闹到镇里来,就怕得什么似的赶快“讲好”,派给每人半斗米?而且因为他们“老爷”太乏,竟连他老通宝的一把年纪也活到狗身上去!当真这世界变了,变到他想来想去想不通,而多多头他们耀武扬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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